第四章(第14/15页)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一遭地走在一块儿。在拥塞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人越来越挨紧地厮并着走。不巧,迎面走来一簇女伴,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俺这不是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装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合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州桥街、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重脚轻,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来说叫作“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美妙的身段和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的舞蹈才是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卖焦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一簇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嫦娥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难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的元宵、焦,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哎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什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拭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尿,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橘道:“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含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