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3/15页)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白沟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招,兄长看看可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橘子旁边,说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都蹦跳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万以上,实力与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促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自然要壶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轻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阔,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他家只有数箭之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根似乎要耸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问。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漏说,“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锜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自己好像一艘停泊在港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涛骇浪中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作战,生死同命。”

“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之间,就形成万马奔腾、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观!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回落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震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得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没来由地嬉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没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