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5页)

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这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盅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好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连问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确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个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回忆中、干扰着她的思想的他。

这时楼下又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缓慢行进着的马扩,忽然把他那活跃的眼光注视到丰乐楼上,蓦地发现了正在凭窗俯视着他的刘锜。一场大火顿时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他多么渴望立刻就飞奔上楼跟已经暌别了三年之久的刘锜哥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呢!他们距离得那么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间,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这个行列和周围的环境中,一切语言和手势都受到莫大的干扰。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跃马驰出行列,就地找一名禁卫军军官(刘锜夫妇都认出那军官就是银枪班班直蒋宣,负责维持这个地段的秩序),指点着窗口的刘锜,说了几句话。这个行动是大胆而果断的,没有别的人敢于这样做,可是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在人们还来不及从惊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经回到行列中。他的脸上表现出一个执行自己意志丝毫不愿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沉着。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儿,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宅邸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宅邸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挂上第三盏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刹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拥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拥到那里,又从那里拥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些。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刘锜等一行人就是在这个万花筒的旋转中,越过几座人山,跨过几座人桥,冲过无数人墙,渡过无数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门的,而从丰乐楼到他的家统共只有那么二三里路。

他们到家时,已经过戌时初刻了,没料到客人已经先主人而到达。不是主人在门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从客厅里来到大门口迎着主人。

“兄长!”马扩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携住刘锜的手,半晌说不出话。

“贤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听得贤弟在班荆馆住宿,去了两趟,又不得见面。”

“早就打听到兄长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来,日夜盼望,不得确息。该死的驿丞,直到昨夜去斋宿前,才想起兄长的信。吃兄弟发作了一顿。”

“这又何必怪他,贤弟这两天实在忙,就算打听得俺回来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来,抵掌夜谈。”

“兄弟读了信,本来就打算今晚散队后来找兄长,只怕你们出去赏灯,扑个空。天幸在街上见到兄长的面,好不凑巧!”

“贤弟扈跸前进时,俺在楼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还一股劲儿地问有没有看错。俺心里想,这是俺的兄弟,连他十只手指中有几个箕、几个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会看错?”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长领兄弟先去拜谒见礼。”

“贤弟要拜谒的人多着呢!”刘锜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关照他,不许透露亸娘父女在此的消息,不禁卖关子地笑道,“何必忙在这一刻!”

“莫不是令尊节帅来京颐养?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