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5页)
“贤弟休要胡猜。”刘锜又笑道,“且说今夜还要回班荆馆去住宿吗?”
“不去了。”马扩摇摇头,“夜来就和赵龙图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门楼赏灯。兄弟今夜就留在这里与兄长联榻夜话。”
“最好,最好……”
刘锜的话没有说完,他娘子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厅,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兄弟见礼,接受了他的拜谒。
刘锜娘子是用双重身份来看待马扩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亸娘的全权委托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观点,又要用亸娘的观点来观察马扩。这两者虽然有差距——根据前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据后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朴素。他两样都有,但每一样都没有明显地占到另一样的优势。因此,在刘锜娘子的观察中,这差距就很容易地统一起来了。
在开始时,她感觉到他大约应该是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他必然是这个样子,不能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心目中千百遍地琢磨过他。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把他放到最亲热无间的朋友和兄弟的位置上了。
他的确给予她良好的印象,这不仅是客观观察的结果,也出于她的主观愿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准备接受这样一个印象。
然后,她也愿意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是人们看到他喜欢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她不自觉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话、每个行动中都把她甜美俏丽的韵致、仪态万方的风度发挥无余。特别当她此刻在心中涨满了善良的愿望,涨满了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她渴望要成为这一对她那么喜欢的青年男女的保护人,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好地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她焕发出一种任何打扮都不可能达到的美。
她从丈夫手里夺来了马扩,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间。
“你哥哥一年不见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还是不得不从丈夫的角度说起,“三年不见,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丢了。他哪天不说到你?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帖、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间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
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接着说:“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露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儿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效果,咯咯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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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晌,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蜓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踞着他们的心胸,以至于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