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5页)

既然没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驰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是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同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是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变得更加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么是打胜这一仗,要么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他出身于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是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看成同甘共苦、生死同命的伙伴。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他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在西军中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挥洒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间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帷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于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官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只有少数像马扩这样真正的军人才会对那些荒诞故事和它们的创作者感到极大的愤怒。“东京来的耗子们”把战场当作猎取功名的围场,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英勇的猎手才能猎获他们的目的物,这倒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了要达到这个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军的荣誉,把全体官兵都描绘成为他们英雄业绩的丑陋陪衬。让这样一批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垄断了对战争的发言权,这使真正的军人们感到莫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