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10页)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刹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你当时也无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目。”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作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枯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鸣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画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灵活现,末了还笑问:“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责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洪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头首肯,还叮嘱道:“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逐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