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0页)
当然官家不是专程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制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拾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想要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绝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朕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桩?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这支曲子的含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枝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蒙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有好几层含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土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做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屣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绵绵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刹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会儿神,毅然回答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