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10页)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碾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花的功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盦”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不由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样,吩咐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楼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即使对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师师可是哄骗朕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接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份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师师又来哄骗朕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彀,岂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