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5/14页)

在鞭子和朴棒的赶逼下,夫子们一天要跑四个到六个来回。还定出了严格的规矩,装卸货物要爽利,行路要快捷,彼此之间不得交头接耳互相说话,还不许偷看自己和别人的担子,担子上面都盖上油布,虽然大家都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这真叫作“掩耳盗铃”了。

被这样一种苦役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夫子们,有时竟倒在地上,站不起身子来。平均每过七八天,就要重新换上一批人。

提举其事的王时雍把目光转到赈济所,要想从吃救济粮的难民溃民中挑选出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夫子,帮助搬运,省得他们长期白吃朝廷粮食。这个想法精明到了极顶,不愧为铁算盘的计算。可惜他从小处落墨,未免有点鼠目寸光。

王时雍刚派干员到赈济所去谈判,就被何老爹顶回去。他说难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十个中难得有一个担得动一百斤担子的,误了难民的身体事小,误了您老的公事就不得了。再说这件事要让大金知道了,说你们尽派些饿夫疲卒搪塞应命,显见得办事不力,居心无良,老大的皮鞭甩下来,您老可吃不了兜着走。

干员回去汇报了。王时雍跟何老爹打过交道,知道这个泼皮难对付,恨不得把他一索捆来,尽情惩治,以泄心头之愤。不过何老爹并非单独的孤家寡人,有一大帮子人做他的后台,此事孟浪不得。徐秉哲先去萧庆那里告状,此时萧庆已取得处理宋朝政务的全权,王、徐有事不再需要回御前取旨,有名无实的宰相何、孙傅早已靠边站了,万事只要萧庆点个头就算数。萧庆熟悉宋朝情事,他反问王时雍一句,凭你们开封府几个公人就对付得了赈济所里那些强徒?赈济所之事以后再说,目前你们休去打草惊蛇。太上皇帝发了话,王时雍只索罢休。

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之时,王、徐预作伏笔,把自己的亲信都推荐到簇合、接收、清点、搬送犒设财物的部门中任事,连职名也照搬大金的一套,除了头子以外,其余办事人员一律平等,都称为“任用”。一时东京的官场中发生了“任用”热,大家都钻门路要充当一名“任用”。

进士出身,久为朝廷命官的开封府少尹余大均、鸿胪寺少卿王及之、大理寺丞胡思、军器监少监王绍、左谏议洪刍、吏部郎何昌言、著作郎颜博文等高中级的和低级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官员降格以求,都自愿“任用”。其中王及之、王绍、胡思等人益发放下官架子,脱去袍服,短装打扮,脚蹬麻履,手执皮鞭,也上大街来吆喝鞭扑,叱令目不斜视的夫子们快走,夫子的视线要是在担子上停留一会儿,无情的皮鞭便劈头盖脑地打过来。这番有声有色的表演是专门做给李县丞、拔离看的。李县丞在宣德门专管发货,拔离走下南薰门,专管取货。御道上自然也有些铁骑往来巡视,胡思等任事也希望铁骑赏光,看看他们的表演。只要他们面有喜色,略示许可之意,他们就大为得彩了。至于在道路上乘铁骑注意不到之时,做些手脚,把自己随身带的成色稍差、分量不足的金银锭子换成好的、大的,那是公开的秘密,任用们人人有份,或有胆大包天的,顺手牵羊,把些珍珠翡翠玛瑙碧玉塞进自己的口袋,那多少要冒点风险。想那金人也是通情达理的,俺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得些辛苦钱,他眼开眼闭放过门就算了,又不教他自己掏出腰包来。难道他这点面子都不给?

在那人人都想爬高位,不肯屈就低职,在那讲究官场体统,不愿丢落架子,在那贱视劳动、看不起武弁的时代中,居然有那么一大批人放着大官、文官不做,甘愿抹下面孔,当一名牛马走的微末“任用”,踉跄于严寒之日,颠仆在御道之上,这看来好像不太正常,其实倒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们希望得到的和可能得到的,要比他们失去的多而实惠。如果说,认为他们单单是为在货担上捞几把银子以博蝇头微利,那就太小看他们了。他们希望得到的是十倍百倍于此的大利。他们凭着十分灵敏的政治感觉,清楚地知道时至今日,唯有得到金人的青睐,才有光明前途,丢下一个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民族尊严感,那又算得什么。

现在他们追求李县丞的一盼之荣,好像当年金殿应试时希望得到主考官的巨眼赏识一样。官场的事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到头来还是一个实际问题。我“善价而沽”,只要你看得中,就出大价钱来买。买卖之际,绝不存在什么名节之类的抽象问题的考虑。

到后来,任用们吃到金人赏给他们吃的一些苦头,这才知道任事之难,被任用之不易。不要单看到南薰门下善眉好眼的拔离,他的胖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一副布袋和尚的嘴脸,可他手下十名监收官,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煞神,货物卸下,一件件都要当面验点明白,金银锞锭少了一两半钱不行,成色差点不行。绸缎绢帛稍有轻疏不堪使用的,接收官挥起泼墨大笔,就在绢帛上画个圈儿、打道杠子,要任用拿回去退换。那个相当有名的诗人,现任“任用”洪刍回答得慢了一些,接收官就把一大盆墨水倒在他身上,口中还嚷嚷:“你是什么幺麽小子,胆敢侮弄大金,今天就叫你尝尝蒙霜特姑的滋味。”

那洪刍满头满脸都是墨汁,忽见那金将从腰间抽出金光铮亮的八棱金棍,作势向他当头劈来,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告爷爷,小的乃左谏议大夫洪刍,一心为大金效劳,岂敢冒犯虎威?绢帛疏薄乃司库之过,小的回去后定当重责于他,将好绢好帛,尽数换上,万望爷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进士出身而且以作诗出名的洪刍,在官场中一帆风顺,年纪未及三十,已拜现职,是他最得意之事,认为凭他报出这个官衔就可救自己一命。殊不知在那金将心目中乔装打扮的谏议大夫与真正的厮养走卒并无两样。同样有天灵盖,同样可供一击,同样会脑顶开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过真要执行起“蒙霜特姑”,还得拔离点一下头才行,原意只想吓唬吓唬他,又听他说得不类不伦,十分逆耳。在缩回右手之际,顺势一脚直往他的裤裆中踢去。洪刍顿时痛得双手捧住小腹,在路上乱滚。

这件事传开以后,有些任用害怕起来,撒腿想溜,但仍有许多愍不畏死的逐臭之夫,围着那块臭肉乱钻。他们解释这一偶然性事件,一定是那洪刍不懂得服小事大之道,摆出谏议大夫的臭架子,因而触怒金将,或者是他油水捞得太多了,在监收官面前露出破绽,自然要吃亏。有人说得干脆,既要做任用,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满脸夹背挨顿柳条鞭,兜裤裆吃一脚都是分内之事,只要双手保护得好,不让监收官勾取小命儿一条,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总而言之,洪刍是咎由自取,任用之缺还是大肥特肥的,一定要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