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7/14页)

官场的事情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总的说来是隐恶扬善者难得见到,扬恶隐善的却一抓就是一大把。萧庆那天在都堂中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沸沸扬扬满天飞,不到一天工夫就在东京城里传遍了。顿时就把个热焰腾腾的殿帅王宗濋撂进冰窖。

这一天,在他个人生活史上画了一个明显的记号。闰十一月廿五东京城失陷了,他仍然是殿帅,个人生活并没有重大改变,十二月初一,天子蒙尘,他仍旧关在城门内做他的国舅,个人命运也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唯独萧庆的一句话才真正决定了他的命运。从那天起,平日最相好,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多次说过愿为“刎颈之交”的王时雍、徐秉哲都不理他,由他们安排的官场应酬、宴会筵席中也把他的名字剔除了。平日追随在他后面,“国舅长、国舅短”不离口的副帅左言、统制官范琼忽然影踪儿全无,由他们派到宅子来当杂差的一队禁兵也跟着消失。平日闹哄哄的大门、仪门、客厅、二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最令他心惊肉跳的是曾托为肺腑之交、经过八拜结为金兰的内押班张迪也不再上门。据家人传来的消息,他跟同僚邓珪打赌说,不出十天,二王之家必遭倾覆,逾期一日,甘罚百千,以自诩其先见之明。张迪在同僚之间,向来只进不出,这番愿以百千为赌筹,真乃是破天荒之举,如无十分把握,他决不做这样冒险荒唐的事,这是十分严重的。

这个张迪已经久违了。到得靖康朝内,他虽仍受朝野重视,在某些场合中十分活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内侍,许多出头露面的事情已没他的份儿,好些优厚之缺也轮不到他头上。在靖康朝内红得发紫的内侍是内省都知邓珪。张迪的活动只限于在人情酬酢上。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热衷于窥测朝政方向、试探各方面反应,他热人之热,冷人之冷,以此为乐,以此为荣。这已成为他生理机能的一部分。看来,即使给他钉上棺材盖,在那一刹那之间,他也还要探出头来,测量测量房里的政治气温——当其他的生理机能都已死亡停息,唯独这部分的机能仍在继续运用,这种人大可以千古了。

“以皇后家为头犒设金军”的诏旨是第一个信号,抄郑绅之家是第二个信号,在王宗濋看来,这些做法都是针对他而发的。他看到周围的环境如此险恶,自己又一筹莫展,不免进宫去见外甥皇帝哭诉一番。他骤然感觉到渊圣的面孔也冷下来了。渊圣明白地说,要他早作打算,免得全家糜烂不可收拾。还说:如果王时雍、徐秉哲要逼他下旨发落行遣,他也只好依样画押,并无商量的余地。

“如今一朝天子让那姓萧的当上了,他努努嘴就是圣旨,王、徐之伦,奔走不遑,朕不过替他们守着御玺,到时应命盖上就是。国已不国,何有于家?舅舅之事,大不了破了一个家,舅舅看开点也罢了。”

渊圣发牢骚的话,刺痛了王宗濋的心,什么都看得开,唯独这件事怎么看得开?看来,这个外甥皇帝也是冷心肠的,根本痛痒不关。事实果真如此,以忠厚仁孝著名一时的渊圣皇帝到了危难之际,根本谈不到什么忠厚仁孝,他既顾不上内家的父亲太上皇,也顾不上外家的母舅王氏弟兄。他自顾不暇,如何再顾得到别人?

纨绔出身,素性娇贵的王宗濋回到家里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锅台上转来转去,到处都要把他烤焦,又好像自己的身体已被炸成几百块,魂灵儿、心肝儿都已飞到身外,再也收不拢了。

官家要他“早作打算”,这是人人都会想到的,唯独他自己,已在花园里绕了几百个圈子,就是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打算。后来回到内寝,还是他的宠姬眉寿为他出了个好主意。眉寿姓刘,原名梅寿,外号一口酥,是高俅家的舞姬,高俅在世时,慨然赠予的。高俅晚年,附庸风雅,自称曾当过东坡先生的小史。把这个民间姑娘常用的名字梅寿改成“以介眉寿”的眉寿,一字之易,的确很有些风雅的味道。她福分儿不薄,到了王家后,艳冠群芳,势倾后院,很快就取得中馈之政。不久,王宗濋的原配去世,由她承受诰封,俨然已是官家的舅母——“国妗的身份”,这是攀上了高不可攀的高枝儿了。眉寿心满意足,对这个呆大爷王宗濋确实尽心尽力。

她合计一番,现在即使再拿出多少银子,说是已故的王太皇后家踊跃捐输,为头犒赏金军,为时已晚。别人会说这盏盏之数与传说中他在这一年中悖而入的财产简直不成比例,定是转移藏匿妥当了,假意儿拿出这几个臭钱来为自己表白一番,岂非掩耳盗铃?索性一文不捐,一钱莫名,等待他们来查抄,倒也罢了。记得今年元宵节,家主王宗濋,还有执政王孝迪、大尹王时雍等三个草头王也曾以同样的理由亲自率领公人去查抄李师师、赵元奴、袁绹等供奉过太上皇的艺人之家。算到今天十二月十五,加上一个闰月,也整整的十二个月,就轮到自家门上,真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明知道家主之为人,抄他十次家也不为过,仍愿为他效死,眉寿这个人似乎很有一些义气。她献的这条计策是:把家里所有的金宝细软都收拾起来,转移到她的老根——高家去,其余的一律割舍,听凭他们抄去,这样还可淘剩一半,图个后半生的快乐。她列举了所以不避嫌疑,力主转移到高家去的几条理由都是强有力的,无可辩驳的。

想当初,高俅多年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沆瀣一气,十分融洽。太上皇、今上易位之初,高俅滑脚得快,没有随同太上皇一起南下,这一点受到陈东的称赏,从原定“七贼”的名单中勾去了高俅之名,变成“六贼”。从此,他又在新朝中找到了立足点。他一个重要的手法是乖乖地把他盘踞了十余年的殿帅的位置让出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的后任者国舅王宗濋,十分巴结讨好他,成为自己的保护人。

一次酒后,高俅醉醺醺地指着一队侍女歌姬道:“咱俩情同手足,谊如兄弟,俺的一切,除老妻外,只要老弟喜欢,无不可以奉赠。”

当时王宗濋也喝得多了,借酒醉盖着脸,老面皮地说道:“老哥所有,兄弟都不稀罕,唯独这个一口酥才是兄弟最心爱之物,如蒙割爱,就把拙荆一乘软轿抬来,两相交换,也所不惜。”

眉寿也是高俅自己的“心爱之物”,原来他只希望王宗濋在侍婢中间挑选一两个年轻美貌的送他,想不到他一张口竟指名索要这个年过三十、早已代替他老婆主持内政的眉寿,酒醒后不禁大大失悔,只是言语已经出口,难于翻悔。在他们这些人中间,一切说过的话都可以赖账不算,唯独赌账、女人账,说出了口,一定算数,决不抵赖,这是他们的道德标准,高俅岂能例外。再则王宗濋正在势头上,自己在他身上已用过许多水磨功夫,一件事触忤了他,不但前功尽弃,反而会带来祸水,太不合算,只好用一乘暖轿把眉寿送往国舅府,还媵带四名绝色丫头,一笔厚厚的陪嫁。至于王宗濋说的“与拙荆对调”的话,他的“拙荆”何等样人,乃是当今的“国妗”,岂可与眉寿物物交换,这笔女人账,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