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2/14页)
家国多难,向来逸豫从容惯了的,一旦投入紧张的劳动,还要练骑习射,把脸庞晒得黑黑的,这几项加在别人头上,一定会疲惫不堪,形销骨立。但师师为人却是别具一格,她的身体反而好起来,血色充盈,面盘和体形也日见丰满。有时连续劳动了五六个时辰,实在累极,从灶间回到小房间就和衣带鞋往床上一倒。连擦把脸洗洗手的工夫也等不及了,再也顾不得好洁的癖性,乌黑的手往玄色衫子上一抹,煤污染上脸颊,浑身乌黑就扑转身体睡着了。别看她睡得这么沉酣,等到灶间再次需要她时,不用小藂她们唤醒她,她已是一骨碌起来,浑身带劲地钻进厨下烧火去了。一去就蹲两三个时辰,似乎厨间灶下那小小一方的天地中可以让她安身立命。
她的精神状态也是十分健康的。现在她既不为把握不定的未来担心,也不愿回忆命运多舛的过去,特别不愿回忆官家对她的那段缠绵的情意。那已经是隔世之事,早被她逐出现实生活以外。
有时候师师沉痛地想:人的生命如果可以抽去一段、截去一肢的话,她宁愿截去一只胳膊、一条腿来换取,把大观元年到宣和七年这段生活从她生命中抽掉,那曾经给过她多少委屈、多少耻辱,想起那一段生活就会使她感到恶心。
事实上,师师生活中第二次突变的过程也就是她精神再生的过程。自从走出镇安坊这扇大门以来,她在身心两方面都变得充实和净化了。当然赈济所的物质条件是很差的,不要说每天吃着与难民同样的伙食,睡一间黑不溜秋的小房,师师生平好洁,每天要洗一次澡的习惯,在这里根本无法满足。在肉体上的洁癖不免要迁就现实,但她对精神上的洁癖却要求得更高了。物质生活越是贫乏,精神生活却更加富足。现在她过的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她好像从某个肮脏的犄角中钻出来,跳进清水池塘洗了一个澡,把多时黏附在身上的积垢陈污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取得了一个精神平衡者的满足和愉快。
尽管师师目前的处境是十分险恶的,像所有东京人一样,一阵阵恶浪随时可以袭来,使他们惨遭灭顶之祸。每天早晨离开床铺后,就无法知道今晚是否还能睡到这张床上。但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师师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随时准备去迎接加在她身上的最后一击。对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是使她精神再生的一个重要环节。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畏惧了。
为了完成精神上的再生,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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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在宫廷中有一个真正的知己,他当然不是宋徽宗,而是他的老奴,忠诚勤恳、在许多事情上的想法都与师师一致的老内监黄经臣。
黄经臣从来不愿撮合官家与师师,开始是单方面地从官家的名誉和利益出发,后来他逐渐了解师师之为人和她的隐痛,就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甚至在师师面前透露过这种想法,取得师师的赞同。后来他们就成为拆散这种关系的合谋者、默契者,彼此心照不宣。
官家从南方回来,一定要黄经臣把他在亳州填的那首《临江仙》词送去给师师看。官家懂得采取任何行政手段都不能挽回师师对他的感情,除非用一缕柔情,才可能使她回心转意,这首词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好工具。黄经臣也懂得官家的意思,还怕师师抵抗不住它的进攻,毅然决定把它藏匿起来,而以找不到师师一家流徙何方去回报官家。其实他知道师师藏身在赈济所内,也知道李姥在镇安坊附近赁了一栋房屋居住。
割断他们的关系,不消说使官家十分痛心,从老家奴的感情出发,他以官家的痛苦为痛苦,但他更尊重师师的愿望。他把自己比为一个良医,必须进行一个手术,让患者痛苦一阵,病才有痊愈之望。他认为这个病根子导致了目前亡国的惨祸。黄经臣的身份虽然是个老家奴,他这个想法以及他采取的果断的行动,却达到当朝文武没有几个人可以达到的古大臣的水平。
他怀着许多秘密,师师病中的决绝之言、那半段折断的金簪、官家那首“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的词以及师师的踪迹,等等,这些秘密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随着东京城的沦陷,一把烈火把他自己和这些秘密都烧成灰烬了。银河永隔,双星暌离,从此他们间的最后一道桥梁也被摧折了。
可是师师是不是真的像她表面上那样决绝,把官家完全置之度外呢?不!人们的一段生活是他生命延续进行中的一个组成环节,无论对他是欢乐还是痛苦,是光荣还是耻辱,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它都是存在的。它不是身上的积垢陈污,可以用清水和皂角洗涤。生活的一个环节无法从她生命中截掉。
尽管师师心中十分鄙视官家的逋逃行为,但从他自南方回来,特别在东京城沦陷以后,她常会想起他,带着三分谴责,也有二分怀念。如果他原封不动仍坐在福宁殿的宝座上,那么除了鄙视以外,还要加上师师的自尊,她不会再想到他了。然而,目前他已被撵下宝座,从宁德宫迁到龙德宫居住,一字之差,身份大不相同。即使别人叫得好听,太上皇仍然保持半个皇帝,即使他以封号自娱,自封为道君皇帝,但已不是实质上的皇帝。他是一个因为不称职而被迫让位,或者不如说是个被撤了职的倒霉皇帝,现在他的实际身份已与任何人相平等。
据师师所知,一大半是那老奴黄经臣出于不平而透露的,太上皇在龙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渊圣和朱皇后仁孝,虽无亏待他的行为,却禁不住手下人的势利眼。何况他这个身份就容易引起自卑的敏感。在宫廷中每人与他接触,不是过多地安慰,就是有些冷眼相看,两者都使他十分不安。他是孤寂的。妻子、儿媳,还有那么一大堆皇亲国戚,没有一个是他的贴心人。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他对他还是百般挑剔,嗔怪他没有为他找到李师师的下落。
师师又怎能完全把他置之度外呢?师师不是一个装进了理智的木头人,而是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活人,撇去他的许多荒唐行为,对她,他却是自始至终,尽心尽意,十余年如一日。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主观上要伤害师师的事,即使最后的一次决绝,他对刘锜产生妒意,一时不愤,就把刘锜贬谪到陇右,归根结底还是想取悦于她,争取到她的专一的爱情,对她本人并无恶意。至于平日的小心翼翼,轻怜蜜爱,那更不必说了。师师是冷峻的,当他们之间的地位悬殊时,她对他的持论是苛刻的,对他的要求从来不予满足。但她并不冷酷,当他的处境不妙时就会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即使评论过去之事,也会多一点同情与怜悯,正是这一点点的同情,这一些些的怜悯有时也掩盖了对他的憎恶感,而且透过严密的心理封锁,让他窜进她的内心,扰乱了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