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1/14页)
崔彦没头没脑地回答:“张贼昨日张盖入南薰门,招摇过市,不少人都亲眼看见,想已回龙津桥私寓居住。”
“非也!”吴革了如指掌地回答,“张贼胆小如鼠,昨日在金兵百名护卫下入城,傍晚金兵撤回时,他又改穿便服,混在金兵中,悄悄回青城去了。岂可得而诛之?”
杀张邦昌是他们举义的目标,但张邦昌人在何处尚不清楚,起事怎得有成?行此大事单靠热血沸腾是不够的,需要有冷静的头脑。吴革作为他们的盟主,这时起了头脑的作用。他提出了考虑多时的方案:“吴莫三狗乃今日之五蠹,吴幵、莫俦往来金营、行踪难期。三贼及萧庆曹郭等都在城内,杀之一夫之力耳。但金贼狡猾,张贼至今尚住青城,金军严加保护。以我之力,制范琼有余,敌金兵不足。不如定于三月初六张贼进城登基之时,趁乱中起事,那时纵有数千金兵护送,我一鼓作气,杀败了他,擒张贼正法,诸君以为如何?”
东京城陷以来,吴革无日无时不在考虑举义的问题,他不怕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死得有补于国家生民,才肯下此决心。城陷之初,蒋宣、李福仓促发动邀驾之举,举事不成,反而破坏了他预定的突城计划。渊圣第二次蒙尘时,他去见张叔夜、孙傅,也曾提出具体的起事计划,可惜张、孙未能实行。第三次是皇后、太子出城,孙傅问计于他,他提出以假太子换真太子突围而出的建议。又因孙傅巽懦,临事而惧,他事先的布置未能奏效,徒然损失了李宝等得力助手十余人。
三次计划失败,并未使他心灰意懒,但他内心是极度痛苦的。他白天在赈济所综理百务,镇静如恒,却椎心扼腕,夜夜泣血饮恨。只有最亲密的同僚雷观、丁特起、李师师、何宏、邢倞等才深刻地了解他的痛苦。
可是最后的机会终于来到,这一次决不能再把它轻轻放过了。这是因为东京城虽已沦陷了三个多月,老百姓被掠得精光,几次热血沸腾,愿以死报国,但只要宋朝一天不灭,渊圣一天在位,在名义上就还不能算是亡国。现在金虏决定以楚代宋,以张代赵,在名义上也是真正的亡国了。吴革和老百姓们并非以一姓为重。因为当此之时,赵宋与国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保护了赵氏就是保护了国家的独立与尊严。他们为国家为民族而死,甘之如饴。张邦昌、王时雍等昧着良心干事,内心中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受万世唾骂的勾当。这条界线分明,绝不能混淆。
吴革与全体军民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他了解十余名禁军手刃血属以求一当的激昂心情,这种行动虽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这种心情却存在于千千万万东京人民的心里。它将保证这次举义一定可以发动起来,并将获得成功。
选择了三月初六这一天举义,是吴革筹之已熟的结果。面对着他长期寻求的决战时刻,吴革的心情当然是十分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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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今天的生活和思想意识都是昨天的生活和思想意识的延续和演变。正好像他今天的容貌也是昨天的容貌的延续和演变一样,即使发生突变也残留了昨天的痕迹。分别了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一旦相见,第一感觉就是对方变化得很多了,光洁的皮肤上已刻画上许多皱纹,万丈青丝已变成花白。有的变化更甚,甚至到了不易相认的程度,但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每天都看到变化的一部分,不会有那种惊奇的感觉。因为任何演变都是在昨天的基础上进行的。即使分别了四十年,乍一见面时已完全不认识了,只要他有相当记忆力,总能够从那少年朋友的面容、表情、动作上辨认出一些过去的特点而惊呼起来。
从表面看来,李师师的生活是变化得很多、很大了。如果说从一个街头流浪儿进入勾栏之家是她生活中的第一次突变,那么,她走出镇安坊来到赈济所就是生活中的第二次突变。人们熟悉的是经过第一次突变后,雍容华贵、风华绝代的李师师,今天要来到赈济所,大约想不到眼前这个普通妇女就是当年名满京师的李师师。两者之间已经找不到多少共同点了。
从第二次围城以来,她参加了赈济所的工作,也逐渐演变而终于完成了第二次的突变。现在,不管严冬和逐渐暖和起来的春天,她都用一块青布帕包着每天只是草草梳拢一下的发髻,让零乱的鬓丝露在布帕外面。她在夹袄外面罩一领玄色的布衫,下面系一条与罩衫同色的布衫。这不但因为她特别喜爱玄色——这一点仍保留着她的本色——更因为她成天与笔墨煤灰锅炉灶台打交道,穿深色的衣裙可以少洗几次。目前她很难抽得出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诸如洗涤衣服等。只有头上的那条青布帕是个例外,那是每天要洗的,青色已洗成灰白。好洁也还是她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
师师过去多病,并非由于多愁善感,临风嗟吁,对月唏嘘,而是因为不注意身体,任性而行,生活起居无节而造成。城破以后,国家面临灭亡,她的工作十分紧张,她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和责任,不由得注意起身体来,至少是不再糟蹋自己。她现在同文馆及其他两处赈济所里,几乎兼任着“掌书记”之职,一应文字上的事宜,都由她和小藂、惊鸿三个包办下来。另外计算粮食进出、烧粥蒸馍、洗刷锅碗,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无役勿从。
吴革、左时、崔彦、崔广训练甲士,练习骑射,她也要求参加。一副十多斤重的盔甲,也要去试穿穿,铠甲压得她挺不起身体,她还逞强说再加十斤重的兵器,她也拿得动。轻装骑马,原是她擅长的拿手戏。两三个月练习下来,居然可跟男人一样骑着马射箭了。有时吴革称赞她一声“有长进”,她就感到十分骄傲,常常要调侃丁特起道:“俺虽是个女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沾着点边儿,不比你丁太学,又不会编册籍发号牌,又不会打算盘计钱粮,骑不动劣马,挽不开强弩。你这个堂堂的须眉男子,生平所长,唯有临事一恸而已。”
丁特起被她说得急了,涨红着脸分辩道:“师师虽擅书数射御、妙解音律,只是面辱男子,于礼的方面未免有点欠缺。”
“面辱男子,于礼不当,你这样数落女子,难道也算是知礼的?”然后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俺不与你分争,再争下去,只怕你丁太学又要……了。”
这一句的潜台词是“又要大恸一场”了,大家都明白,玩笑当了真,他真的又会哭起来,还是急刹车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