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9/14页)
吴幵、莫俦带回来金人废赵立张的意图,同时也微及粘罕、斡离不不赞成张邦昌而完颜斜也支持他的背景。这一条引起他的深思。他曾去过燕京,接触过金朝的一些头面人物,并通过带兵的挞懒了解到金朝权贵与军队之间有矛盾,好像一个敏感的政客一样他首先要把与他打交道的各方面派系关系都弄清楚了,各派实力消长的现况及发展趋势都估计到了,才肯决定自己的出处,这一条就是急于功名的吴、莫之流万万比不上他的地方。
吴、莫把自己所知的一一告诉秦桧,秦桧却不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吴、莫,对任何人,即使父子、兄弟、妻子也都要保持一定距离,这是他的又一条原则。以后两天,他在书房里独居深思,把上下臼齿咬得咯咯作响,磨牙的声音甚至惊动了闺房内的王氏。王氏几次要进来打扰他都被他挥手撵出去了,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百官集议的前夜,吴幵又来劝驾,谈到司马朴移书诘责二帅立张邦昌之事,不免讥笑道:“那个司马朴好不知趣,如此大事,凭他一封书子就打消了不成?他不识时务,不知天命,倘非温公之后,俺看他的这颗头颅早就搬家了。”
“斡离不对司马朴行遣发落了不曾?”
“二太子此时有多少大事要办,一时哪有工夫管此闲事?”
“司马朴如今还住在刘家寺大营里?”
“倒也不曾听说已迁动他的居处。”
够了,这几句话尽够促他下定决心行自己之事。
会议后的第二天,监察御史马伸代表御史台许多人的意见来见秦桧道:“昨日之会,吴承旨擅代我公签名,众议不直。废立大事,吾曹职为争臣,岂容坐视不吐一词。当共入一议状,乞存赵氏。我公官拜中丞,如能领衔入状,乞金人再议,此事犹可斡旋,公意如何?”
能不能做到让秦桧领衔入状,马伸并无很大的把握,他毋宁把秦桧看成可以争取的对象。双方面都认为秦桧可以争取加入他们的一方,这就是秦桧不同凡响之处。但出乎马伸意外,秦桧竟是一口答应了,而且发言表态,十分慷慨:“诸公忠义,秦某何人,敢落人后?此事义不容辞,桧必当以死相请。事如不成,不惜碎首而死。诸公且共作一状,桧今夜削稿,明日也自为一状,与诸公状共入金营,借以振奋人心,为天下倡。”
秦桧的话还没有说完,王氏已从隔室闯进来,她冠儿不正,头发蓬松,衣衫挦扯得零零乱乱,指着马伸哭骂道:“这个马侍御居然敢来劝官人作此灭族的勾当。议状上去,祸殃立至。与其让金人拿去刀剐棒敲,俺不如就此死在丈夫面上,可也要这个姓马的死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
这个宰相家孙女的王氏真够厉害,要多少泼辣就拿得出多少泼辣。她一面哭骂,一面扑上去扯下马伸的幞头头巾,老大的耳刮子只顾向他脸上掴去。马伸猝不及防,又不好回手,吃了大亏。
这里秦桧连声喝止道:“你妇道人家怎知忠孝名节千古之事,在这里胡闹?”连骂带推,把她推进内房,也不顾她口中污言脏语乱骂,用把大锁反锁起来。
第二天两道议状一起送到金营。比较之下,秦桧的议状措辞更加激烈。它大要说:“张邦昌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天下方疾之如仇雠。若付之以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之,终不足为大金之屏藩。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避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非特大宋蒙福,也大金万世利也。”
议状一入,并没出现秦桧事前期望的结果。第二天一早,萧庆特派李县丞带了一队女真兵前来取人,把秦桧、王氏以及一个婢女、一个小厮、一个当值男仆翁顺一起取入大营。
在众兵监护下,王氏不敢撒泼,她暗暗藏一把剪刀在身,冷不防一剪刀刺进秦桧的屁股,鲜血沁到袍服外面。她咬牙切齿地轻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说什么忠孝名节,俺看你心里何尝有半星儿忠孝大节?今天可不是搬起石头自压脚。不如一剪刀两个都刺死了,省得到北方冰寒之地去吃无穷之苦。”
此时此地秦桧也不便与王氏争闹,他揩去血迹,权为忍耐,心里想道:“天底下哪有带着男仆女奴去做俘囚的?你道输了这局棋,俺看未必,路长着哩,走着瞧吧。那吴、莫等人兴兴头头地去做姓张的佐命大臣,看他们可以快活到几时,你这疯婆子,终究是妇人家见识,懂得什么高瞻远瞩。”
一疏存赵,万里投荒。当此之时,要不说秦桧孤忠大节的人是很少有的。甚至过去太学中对
他知之甚稔、成见最深的雷观、高尔登、丁特起、石茂良等人,现在也改变看法了。
7
在一段时期中,三处赈济所成为千灾百难的东京城中的一座世外桃源。搜刮马匹,连内廷御骐骥院也未能幸免,唯独赈济所内的几百匹战马,嘶叫如故,无人问津。每天清晨,“难兵”们大模大样地牵着挂有赈济所木牌的马匹走到城厢边遛遛,还公然在金水河畔饮马,无论开封府,无论城头上的金兵都好像没有看到一样。搜查兵器,雷厉风行,敢藏匿的依军法从事。唯独赈济所里的兵器堆积如山,还有老百姓不愿上缴开封府,宁可缴到赈济所来的。吴革、崔彦照单全收,开封府也不闻不问,金人指名要索的各式工匠、艺人,得风声较早的都逃到赈济所来要求保护,开封府也不进来取人。
当然徐秉哲、余大钧等都知道赈济所已成为逋逃之薮,屡次请示萧骷髅。萧骷髅把右手捏成拳头,左手两指圈成鸡蛋之形,两相撞击,再指指自己和徐秉哲的头,意思是说你们以卵击石,难道不要自己的骷髅头了?
欺善怕硬,天下通行。金朝虽拥有二十万大军,环列城外,但对城内三块小小的癌肿——三个赈济所却不敢轻易动手。他们不但惧怕吴革麾下的士兵有一定战斗力,打起来难免要付出代价,更怕一动手,直接或间接受到赈济所好处的十多万老百姓都会卷入战斗,即使打赢了,东京城难免受到很大的破坏,不符合他们“囫囵吞枣”的方针。
可以把东京的老百姓压死、榨死、挤死、饿死、渴死、赶出家门流徙街头而死,让他们自为生死,各式各样的死都可以,但不要他们在战争中流血而死使金朝负屠戮之名、而失却“全城”之利,这是斡离不坚定不移的政策,金军自粘罕以下的将士都不敢不凛然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