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林名士——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第9/18页)
于是阮籍就骑着一头驴晃悠晃悠去上任了,干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官差。
到任之后,他转来转去,却只干了一件事:把官署内的隔墙、屏障啥的都给拆了,然后大家不分官职大小,在一个大屋子下一起办公,互相都看得见。在今天,这个做法有个词,叫“透明化办公”,能显著提高工作效率。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阮籍就想到了这一招。
不过,阮籍去东平的时候,东平的民风已不似当年淳朴了。看到现实和想象中的差距如此之大,阮籍非常失落,还写了一首《东平赋》,其中充满了对理想中东平的怀念,于是,他只待了十天左右就返回了。
回来之后,他也没有对君子司马昭有更近的举动,依旧我行我素,喝酒喝醉,开小差出溜,找朋友聊天。
阮籍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道德君子司马昭既是自己的上司,还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怎么你对他这么冷淡呢?估计当时也有人这么问过,阮籍在《咏怀·六十七》中,给出了答案: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洪生,指的是学问渊博、很有名气的儒生,类似“鸿儒”。洪生说话办事都按照礼仪制度,穿戴也都要符合规章,设定尊卑次序,使得万物都能归于纲纪伦常。平时呢,仪表整齐、颜色肃穆,卑躬行止,手持玉圭玉璋,堂上放置着祭祀用的酒,屋里也备着稻粱这些祭品。
前面这几句都是对大儒“洪生”形象的白描,接着笔锋一转:
洪生在人前一套一套的,在私底下却灭芬芳——没有半点美好形象!一面说话恣意任性、信口开河,一面却还用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欺诳世人。
所以洪生这种人呢,表面上处处逢合礼仪,实际上却鄙陋虚伪一肚子坏水!
这首诗描写了一个在人前假扮谦谦君子、内里却糟糕透顶的“洪生”,全篇充满了嘲讽的口气。洪生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很有代表性。
司马氏家族,以及围绕在司马氏家族身边的一群人,那些所谓的“礼法之士”,大多都是这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对他们来说,仁义道德、礼仪制度,只是用来谋取私利的工具而已。
阮籍对这种“君子”的厌恶,一半是出于天性的真诚,另一半,则源于其思想的深邃。
一般来说,一个成体系的学说一旦在社会上流传开,就已经变得比较复杂,需要分层次分析。比如儒家思想,在孔子那里是一回事,在孔门弟子那里又是一回事,到了孟子、荀子,甚至再到汉武帝那里,各自呈现的都是不同的状态。
大致而言,从内容的角度讲,儒学基本可以分四个层次。
核心层次,是孔孟仁爱忠恕的人格理想,并由此衍生出的道德规则,以及对之汲汲追求的那种精神。
第二层次,是建立在正名、礼制基础上的一套礼法纲常和政治制度,比如荀子、董仲舒的思想都属于这个层面。
第三层次,是掺杂了法家、权谋家思想的儒家,外儒内法,为驭民之术,比如历代帝王眼中的儒家就都是这样的。
第四层次,是仅仅借用“儒家”的帽子,内里的东西乱七八糟,比如厚黑学、成功学、“国学管理学”等等,实为“伪儒家”。
儒家思想如此,其他学派的的思想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所以常听到人们动辄谈“儒家如何如何”“佛家如何如何”,我就想问一句:您说的是哪个层面的儒家?又是哪个层面的佛家呢?
很显然,司马昭所信仰的儒家,就是第三、第四层面的儒家,他只不过是借着儒家的帽子,披着儒家的外衣,用这种方式笼络士人,目的则是继续把持大权。
围绕在司马昭身边的所谓“礼法之士”,多数信奉的也都是第二、第三层面的儒家。他们一方面确实尊儒,另一方面却也懂得权宜奉承值道。在他们看来,“儒门礼教”更多的是护身符和粮票。这些人哪里懂得儒家仁爱拙直的精神?他们所能理解的,就是恪守教条、屈服现实,徒具“儒者”之名。
更为不幸的是,这些粗俗的“伪儒家”却霸占了话语权,打着儒家的旗号,去攻击一切意见不同者。他们占据了舆论的制高点,一般士人就很难鼓起勇气反对之。
为什么呢?举个例子。某人打着“孝道”的名义惩罚自己的儿女,女儿明知其父不对,却缺乏反抗的勇气,因为只要反抗,就会被冠以“不孝”的罪名。
司马昭名义上是用“礼教”来统治天下,行为却残忍恶毒,可是一般士人却很难反抗——因为只要反抗,就会被冠以“反对儒家”“不仁不义”的罪名。那么,只要还对儒家有感情,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在司马氏统治下,士人们受着身、心两方面的戕害,比之当年曹操赤裸裸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司马氏更为阴毒。也正是因为如此,曹操挟持汉献帝的时候,不断有儒家士人站出来反抗,而司马氏掌控朝局的时候,士人直接反抗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哲人总是孤独的,恰恰因为真正信奉儒家,却被世俗的所谓“儒家信徒”所不容。这,大约也是人类永恒的一个笑话吧!
阮籍不仅深受老庄思想影响,也深入到了儒家思想的核心,在一定程度上,他所坚持的,恰恰是儒家最真实的东西。
出于对虚伪道德本能的厌恶,出于对虚伪礼教本能的憎恨,阮籍对当时一切标榜礼教、标榜道德的人都嗤之以鼻!
阮籍以他独特的方式昭告世人:你们这些虚伪的东西,是有多么低等和无知!
男女不设防
男女之事,历来是礼教花最大力气来设防的,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不能随便交流。今天看来,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权利的践踏,他们把女性当作私人财产而强行占有,所以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礼教大防”。
司马昭提倡礼教治国,大家更是把这一点发挥到极致,阮籍偏偏不理这一套。
阮籍邻居中有个美少妇,当垆卖酒。阮籍经常和王戎到这家酒垆喝酒,喝醉了,就睡在少妇的身边。少妇的丈夫开始很怀疑阮籍这样做的动机,就悄悄观察,但是发现阮籍喝醉了就睡,没有丝毫逾矩的行为,便就也放心了,任其大醉乱睡。
有个兵卒的女儿死了,阮籍根本不认识人家,结果跑去灵堂放声大哭。兵卒在当时的地位很低,阮籍身为贵族,去平头百姓家吊丧已经很不合规矩了,跑去哭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就更不寻常。这兵卒不知所措,问阮籍:“您认识我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