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林名士——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第11/18页)

阮籍还有一项特殊本领,就是眼珠子转动幅度超大——他可以翻起黑眸子,让自己的眼珠完全留白。居丧期间,各色吊客前来吊唁。要是来的人阮籍看不上眼,就翻白眼对之;要是来的人还不错,阮籍就用正常的黑眼看他,时称“青白眼”。

嵇康的哥哥、时任扬州刺史的嵇喜也是一名礼法之士,他来吊唁的时候,规规矩矩进香行礼、规规矩矩干哭几声,阮籍就示以白眼。但是嵇康就不同乃兄,同为吊唁,嵇康却拿着酒、抱着琴跑来。阮籍一看,立刻起身相迎,并以青眼视之。两人就在灵堂弹琴、喝酒,高声唱骂,恍若无人。

音乐和酒,是最能宣泄情感的东西,可是大多数人是音乐的门外汉,更缺乏打破规矩的勇气,又怎么能懂琴的奥妙,又怎么敢在丧期喝酒呢?放眼望去,衮衮世间,万人一面,都戴着面具生活,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都是缩头缩脑、畏手畏脚的可怜虫!能明白阮籍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了。

所以有时候,阮籍会坐着马车,任由马儿四处走,走到没路了,他就下来大哭一场。他到底哭什么,没人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率性之人,往往内心最是凄凉。

数行英雄泪,千古几人知?

忠奸周公旦

256年四月,即位刚半年左右的新皇帝曹髦临驾当时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去给太学生们讲课。

据记载,曹髦是曹丕的长孙,所以曹芳被废之后,曹髦接任,大家也没有异议。当时他被接到洛阳,已经摆明了要他继承大宝之位,但是年轻的曹髦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稳健和聪慧,显得非常有教养、识大体。

在他接到天子印玺之前,他的一举一动,都遵循一个臣子的礼仪,也不接受大臣们的参拜,也不住天子行宫,没有半点越矩。所以有一些忠于魏室的大臣非常欣慰,觉得这个孩子说不定能成大器,夺回曹魏大权。

但是“周公”司马昭实在太强大了,表面上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在关键问题上丝毫没有放松,年轻的皇帝行动处处受掣。或许正是有感而发,曹髦给太学生们讲的内容,也就有非常明显的象征意味。

讲的到底是什么呢?

据《史记》等典籍记载,早在西周建国初期,周武王去世,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旦在朝辅政。周公旦的几个弟弟管叔、蔡叔,想趁机作乱,就散布流言说周公旦想篡位夺权,于是起兵讨伐周公旦。周公兴兵镇压,很快平定了战乱。这件事,史称“三监之乱”,也叫“管蔡之乱”。

但周公旦到底是忠心还是想篡位?管叔、蔡叔到底是忠心护卫周王室还是想作乱?历史上一直有争议。

不偏不巧,曹髦和太学生们讨论的,就是“管蔡到底是忠是奸”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敏感。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很明显,司马昭就是权倾朝野的周公旦,前面起义的老臣王凌、毌丘俭,完全类似管叔、蔡叔。

曹髦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讨论,言下之意很明白,管叔、蔡叔有可能是忠臣,那么周公旦镇压了他们,就说明周公旦其实有问题。对应到现实,就把矛头指向了司马昭。

这件事很快传开,司马昭知道后,对这个小皇帝刮目相看,于是管控更严格了。

嵇康则在这一年写了《管蔡论》,文中就替管叔、蔡叔辩驳,认为管、蔡是忠臣,周公旦处理问题不合适,这件事应该由周公旦负责。这篇文章出来,他的政治立场尽露无遗。

司马昭可以容忍甚至包庇行为怪诞、不屑礼法的阮籍,但是绝对不能容忍口诛笔伐、嫉恶如仇、直接批判自己的嵇康。

厄运,就这么一点一点走进超尘脱俗的竹林。

成功了,一定要给仇家显摆

257年,又有一员大将举起反抗司马氏的义旗,他不是别人,乃是魏国重臣、镇守扬州的镇东将军诸葛诞。诸葛诞这名字,一看就知道和诸葛亮有关系吧?没错,他是诸葛亮的亲表弟。

毌丘俭起义的时候,诸葛诞还帮助司马师镇压了毌丘俭。但是一扭头,他也要举起义旗反对司马氏,我们可以想象,司马昭是怎样做“君子”的。真正的君子是裴楷那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温和,给别人留有空间,是不会给别人带来危险感和压力的。

诸葛诞就是明显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所以才甘冒大险,以地方之力反抗中央。诸葛诞的反抗,足足支撑了一年多,在258年二月,兵败被杀。至此,曹魏大臣中,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具备武力反抗司马家族的力量,全部被消灭。司马昭彻彻底底控制了曹魏政权,不留一点余地。

在一系列的事件中,钟会展现出了卓越的才华和高度的忠诚,成为司马昭的心腹宠臣。

比如在镇压毌丘俭起兵时,钟会随军出征,掌管机密文书,出了几个计谋,立了大功;司马师刚死的时候,他又为司马昭献策,阻止了曹髦夺权的企图;后来诸葛诞起义,又是钟会帮着判断时局、制定方略,并凭借高超的书法水平,伪造敌军将领的书信,引起慌乱,使对方不战而降。尤其在平叛诸葛诞起兵的过程中,钟会功劳最大,被称为司马昭的张子房。

所以,平定叛乱后,他就被拜为司隶校尉,相当全国政法委书记兼公安部部长。这官实在够大了,而这时候的钟会,仅仅33岁。

一般来说,人在发迹之后,都会想起自己未曾发迹时的恩仇,有仇的报仇,有恩的还恩。厚道一点的就还恩,仇就不报了。

年轻气盛的钟会,就想到了当年和嵇康结下的梁子。钟会认为,权势能解决一切问题。比如当年对待夏侯玄,就觉得自己权势在手,夏侯玄便会屈服。夏侯玄不买账,钟会就认为是自己权势不够大。

现在自己是司马昭的心腹,又是司隶校尉,正是如鱼得水、权势熏天的时候。他的自我感觉又膨胀起来,于是,就想一雪当年嵇康轻视他的耻辱。

你不是轻视我吗?我现在权倾天下、衣轻乘肥,我成功了!你还敢轻视我吗?

成功了,一定要给仇家显摆显摆!——我们大多数人活着的目的,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舒服,而是为了让别人嫉妒。

于是,这位老兄浩浩荡荡,摆足了排场,带了一大堆随扈,乘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前去山阳,寻找嵇康。

嵇康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除了名士必备的长相帅气、气质出众、能喝酒、文采好之外,他还多才多艺,他弹得一手好琴,并作了诸如《风入松》《长清》《短清》《长侧》《短侧》等好几首曲子,至今都有琴友在弹;他还会画画,据说也是一绝,在唐代还能看到他画的两幅真迹《巢由洗耳图》和《狮子击象图》;他还精于书法,工于草书,相传其墨迹“精光照人,气格凌云”,被唐人品为天下草书第二。可惜除了琴曲之外,他的书画作品都已经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