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6页)
「不要緊,萬歲爺問起來,有我呢。」周貴妃拔下頭上一支鑲金翠玉釵說,「來,我給你插上!」
「多謝娘娘!」阿菊磕頭謝賞,然後膝行兩步,低下了頭,好讓周貴妃為她插戴。
宮眷曾經臨幸的梳髻,否則梳辮,但屬於東宮的宮女,一律都是辮子。周貴妃將那支釵為她插戴好了,說一聲:「你回去吧!」
「是。」
阿菊復又行了禮,出殿走到臺階上,先昂起胸來,看一看站在遠處的裴當與宮女,然後大搖大擺地下階而行,立即便有一群宮女圍了上來,卻都在她身後,阿菊知道她們在看甚麼,得意地轉一轉頭,好讓大家都看清楚。
「怎麼,」有個宮女間,「周娘娘把她最心愛的這支釵賞給你了?」
「是啊。」
「為甚麼?」
「我不知道。」阿菊答說,「你自己去問周娘娘。」
「不用問,八成兒是你要給周娘娘生孫子了。」
阿菊臉一紅,平時她口舌犀利,此刻卻想不出一句話來反擊對方的戲謔──戲謔又不止於重語,有的來探她的小腹,有的伸手到她胸前亂摸,嘻嘻哈哈地將阿菊作弄了一個夠,才放她走。
「娘娘找你幹甚麼?」太子剛說了這一句,發現她頭上的玉釵,驚喜地問,「你做了甚麼讓娘娘高興的事?」
阿菊不答他的話,只問:「好看不好看?」
「你來!」
太子牽著她的手,讓她坐到梳妝檯前,另取一面磨得極亮的銅鏡,在她腦後照著。阿菊從鏡中看到束辮的紅絲繩上插著小指般大、碧綠的一支茄形玉釵,紅綠相映,十分奪目,左看右看,越看越愛。
「看夠了沒有?」太子問說,「這面鏡子好沉,我快端不動了。」
「好了。」阿菊一伸手將玉釵拔了下來,復又細細把玩。
「你還沒有答我的話呢!」太子端張凳子坐在她旁邊問。
「咱們的事,過了明路了。」
「呃,」太子惴惴然地問,「你告訴娘娘了?」
「怎麼,不能告訴娘娘?」
「能、能,誰說不能?」太子好奇地問,「我只不知道你是怎麼說出口的?」
「我說,你不要臉,硬賴在我床上不肯下來。」
「你敢,你敢這麼說?」
「為甚麼不敢?」阿菊忽然落入沉思之中,好一會才抬眼問道,「如果我有了怎麼辦?」
「有了?」太子想了一下才明白,是說有孕,「我還沒有想到這上頭,你是有了?」
「現在還沒有,不過遲早會有的,得早點想好,是留還是不留?」
「怎麼?」太子一驚,「如果有了,你要把他拿掉?」
「是的。」
「為甚麼?」
「我不願意我生下來的孩子,沒有名分。」
「怎麼會沒有名分?」太子結結巴巴地說,「是皇太孫的名號。」
「你別一廂情願了,東宮沒有冊妃,哪裏來的皇太孫?」
太子默然,好半晌嘆口氣說:「可惜,你不能入主東宮。」
看他鬱鬱不樂,阿菊便解勸著說:「好了,好了,你別煩!等我有了再跟你商量,總聽你的就是了。」
※※※
皇帝終於也知道太子跟阿菊的事了。
「不成話!」皇帝很生氣地對周貴妃說,「你的兒子真沒出息,怎麼會迷上比他大十九歲的女人?」
「這也沒有甚麼不好!像我們家鄉,六七歲的孩子,娶個比他大十來歲的媳婦;平時都是媳婦照料,到孩子成年了再圓房。阿菊在東宮的情形,跟這也差不多。」
周貴妃是昌平州人。其實「小丈夫」的風俗,亦不僅昌平州為然,不過流行於貧家小戶之間,世家大族沒有這種不相配的婚姻,何況是天潢貴胄?
皇帝正想駁她時,周貴妃卻又接著她自己的話說:「我想,萬歲爺當年也虧得王太監管得緊;倘或像郕王那樣,沒有人管,由著性兒胡來,二十幾歲就把身子淘空了,那時萬歲爺才知道阿菊的好處。」
王太監是指王振,皇帝至今還念著他的好處。一聽周貴妃將阿菊比做王振,他不再生氣了。
「不過,也該給他立妃了。」皇帝問說,「你看誰好?」
這是指為東宮擇配在宮中待年的三女子。周貴妃答說:「我看倒是吳家的那個,比較能幹。」
「他自己的意思呢?」
「我還沒有問他。」
「你倒問問他看,挑定了,就在明年春天,替他們辦喜事。」
「是。」
「裴當!」皇帝交代,「你到內閣宣旨,讓禮部挑日子!」
「遵旨。」
「還有件事,你到貢院去看一看,號舍修得好不好?不能再出事了。」
原來定制逢辰戌丑未之年會試。這年癸未,二月初九起會試,三天一場,共計三場,至十七畢事。第一場、第二場都安然無事,到得第三場,有那半夜裏交了卷,等候天明出闈的舉人,看月色甚佳,在號舍中飲酒作詩,不道樂極生悲,發生火災,恰逢風起,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燒死了九十多人,試卷亦皆焚燬。
被難的舉人,贈給進士;僥倖逃生的卻須重試,而貢院重建需時,原定明年再舉,但舉子功名心切,紛紛上書,願留京歇夏,等候新貢院落成再試。新任禮部尚書姚夔,奏准改在八月間,補行會試,估計那時工部可以將貢院修好了。
可是殿試呢?會試發榜需時一月;殿試雖只數日即可完竣,但金榜題名,接下來便是任官。明朝任官,進士、舉貢、吏員三途並用,新進士除選入翰林院以外,內用則六部主事,及所謂「中行評博」──內閣中書、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評事、國子監博士;外用則知州、推官、知縣,那時已在十月間,北地早寒,十月裏已經見雪,則領憑赴任時,天寒地凍,道路艱難。因此,會試發榜後,殿試改在明年,仍照向例於三月初一,由天子臨軒發策。
裴當到內閣宣旨後,又到工部會同營建司的官員去察看新建的號舍,修得工料堅實,令人滿意。回宮覆命以後,皇帝為了體恤舉子,復又傳旨,加賞每名舉人盤費銀十兩;同時命兵部預備驛馬,會試發榜以後,不論錄取與否,皆准馳驛回籍。
由於皇帝對補行會試,十分重視,而且一再告誡,決不容再生災禍,所以禮部亦格外謹慎將事。三場試畢,重九那天發榜,會元名叫羅倫。知道其人的,都說「老天有眼,果然積了陰功有報應。」
原來這羅倫字彝正,江西吉安人,出身貧家,以樵牧為生,而隨身總帶著書,閒暇便讀,終於以苦學而中了舉人。
從中了舉人以後,改以教讀維生,勉強積夠了盤纏。這年正月裏進京會試,主僕二人,由陸路北上,先到山東德州地方投宿逆旅。要水洗臉,端水來的是旅舍主人家的兒媳婦,水盆中遺落了一枚金戒指,羅倫的僕人羅明,悄悄撿了出來,落了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