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6页)
第二天動身趕路,羅倫對羅明說:「到京還有段路,盤費恐怕也不夠。我有個鄉榜同年,在南皮當縣丞,我們繞道到他那裏去告個幫。」
「何必告幫,盤纏夠了。」說完,羅明從腰包裏掏出那枚金戒指一揚,「撿來的。」
羅倫問知經過,勃然作色:「這怎麼可以?趕緊去還人家!」說完,掉頭就走。
回到德州旅舍,那裏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失落戒指的兒媳婦為婆婆、丈夫揍得要跳井。問起來倒還不是因為破財,而是她的婆婆與丈夫,疑心她不守婦道,將金戒指私下送了情夫了。等羅倫說明經過,一件要出人命的風波,頓時平息。
旅舍主人一定要留他住幾天,羅倫要趕路,堅持不肯。哪知「天留客」,一時風雪大作,他們主僕一路不是搭便車,就是步行。這樣的大雪天,就是有錢雇車亦雇不到,只好勉強留了下來。
及至雪霽趕路,到得南皮,已是「龍抬頭」的二月二了。七天工夫,無論如何趕不到京城;就算能趕到,還有至禮部辦理投文報考的手續,二月初九第一場,怎麼樣也趕不上。
誰知就是這樣一耽誤,逃過了一場災難。當時便有人說,是拾金不昧,救了人家一命,冥冥中得獲福報;如今中了會元,報應之說,益覺靈驗。
羅倫雖中了會元,處境卻是進退維谷。還鄉雖准馳驛,但開春上京,仍須一筆盤纏,力所不及;留在京裏讀書過年,倒是上策,可是日常澆裹,從何而出?有人就勸他說,照道理既成進士,便須授官,如今不能授官,無以為生,大可具呈禮部,請求資助。羅倫恥於求人,搖首不答。
正在坐困愁城、去住兩難之際,忽有意外機緣。他所賃考寓的房東,是太醫院的一個小官,一天從院中回家,興匆匆地來看羅倫。「羅先生,你不必發愁了。」他說,「你到我們院使那裏去坐館好了,可不是教書,是請你去做書。」
「做書?」羅倫愕然,不知怎麼回答他了。
「不錯,做醫書。」房東問道,「我們院使盛幼東這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沒有聽說過。」
「盛啟東呢?」
「喔,知道,知道。」羅倫也讀過醫書,所以對近代名醫並不陌生,「他不是金華戴原禮的再傳弟子嗎?」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戴先生如果還在世,是不會承認他的。」
原來浙江金華的戴原禮,曾為太祖徵為御醫,名滿天下。永樂初年告老還鄉,有個江蘇吳江的醫士王賓特地到金華來拜訪,討教醫術,但一無表示。戴原禮笑道:「我倒不惜金鍼度與人,不過足下莫非就不能稍微委屈一些?」
王賓答說:「戴先生快八十歲了,我亦望七之年,不能復居弟子之列。」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戴原禮從這天起,雖仍以客禮相待,但絕口不談醫道。王賓亦覺得住不下去了,便乘居停有事出門時,偷去了戴原禮視為秘笈的許多醫書。不過有秘笈而不能讀,因為望七之年,精力衰頹,無法再用功了。
王賓無子,只有幾個門生,他最看重的是盛啟東,臨死將那些秘笈傳給盛啟東,盡得原禮之學,可是並未懸壺行醫,因為他家道豐厚,不必靠行醫維生。
其時有個陳太監,奉旨到蘇州一帶去採辦花鳥,經人介紹,賃了盛啟東家的花園住。不多幾時,陳太監得了臌脹病,是盛啟東為他醫好的。等陳太監回京交差,盛啟東亦被徵入京在太醫院供職,為同事所累,罰在天壽山陵寢做苦工。
有一天遇到陳太監,歡然道故。陳太監在御用監張順門下,而張順亦正苦於臌脹,請盛啟東診視,一劑而愈。
於是張順銷假回宮,照舊當差。成祖一見,大為驚異。「說你已經死了。」他問,「怎麼還好好活在這裏?」
等張順說明緣故,成祖立即將盛啟東自天壽山工地宣召到宮,亦不說有何病痛,只命盛啟東診脈;診斷脈有風濕病。果然,成祖這幾日正為風濕所苦;盛啟東處方投藥,成祖痠痛得難以舉起的左臂,很快地活動自如了。盛啟東亦即成為隨侍左右的御醫。
成祖對盛啟東頗為優遇,視如清客,常召至便殿閒話。盛啟東賦性率直,不肯隨口附和,一向嚴厲的成祖,居然亦能容忍。一天大雪無事,成祖跟盛啟東談親征漠北,在白溝河大勝的戰況,詞色之間極為得意,而盛啟東並不恭維,只說:「這大概是天命。」
成祖聽了很不高興,起身到殿外去看紛飛的大雪,口中自語:「好一場瑞雪。」
盛啟東應聲吟了兩句唐詩:「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成祖色變,左右太監亦無不為盛啟東捏一把汗,然而終告無事。
由於盛啟東性好直言,常為當時還是東宮太子的仁宗找來些麻煩,所以很討厭他。有一次太子妃張氏數月經期不至,召御醫垂詢,大家都說是有喜了,向太子道賀,只有盛啟東不以為然,說是經閉,指出病徵,在屏風後面的太子妃,遣宮女將太子請了進去說:「此人說得不錯。有這樣好的醫生,為何不早叫他來看我?」
於是召盛啟東入內診脈。醫生看病,講究「望、聞、問、切」,但為后妃宮眷治病,隔帳把脈,「望」之一字落空;宮禁嚴肅,亦聽不到病榻左右有人在談論病情,「聞」之一字又落空;「問」則有些話不便出口,即能出口,回答亦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全靠一個「切」字,但如為年輕后妃,則又必守「男女授受不親」之戒,用一根紅絲線,縛緊手腕,從絲線極輕微的振動中去辨脈,既談不到七種診脈的指法;亦難辨二十七種主病的脈形,這樣就只能約略判斷,謹慎處方,用的藥中正平和,能愈小病,不能治險症。
但盛啟東藝高人膽大,索性連脈都不診,只隔著重帷問了太子妃幾句話,隨即處方,用的藥都是大黃之類的攻下之劑,其中有一味通經藥叫「王不留行」,向來為孕婦所忌服。太子始終認為太子妃是孕非病,這個方子當然不用。
但是其他御醫所開的安胎藥,並無助於太子妃胸腹脹滿、腰脾作痛等等病症的減輕,只好再召盛啟東,而處方如舊。太子問道:「這服藥下去,如果把胎兒打了下來,怎麼說?」
「臣領罪。」
太子派人將盛啟東鎖在室屋中,怕他闖了禍會畏罪自殺,還上了手銬。盛啟東家人惶惶不可終日,都說:「只怕要凌遲處死。」
哪知十天以後,以東宮護衛前導,鐘鼓司的鼓吹,細吹細打將盛啟東送了回來,而且賞賜甚厚。但盛啟東戒心未消,想法子調到南京去當院使;直至宣宗即位,復又召回,歿於正統六年。南北兩京的太醫院,都供有盛啟東的牌位,歲時祭祀,頗為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