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6页)
這盛幼東便是盛啟東的獨子,能繼父業;兩年前由院副升為院使。不過盛幼東醫術雖精,文字不佳;他父親留下來好些脈案論說,想整理成書,卻苦於力不從心。羅倫的房東跟盛幼東是好朋友,一天談起此事,託他來問,肯不肯幫忙,助他完成心願?
羅倫欣然許諾。「我也略知岐黃,正好向幼東先生請教。」他說,「不過,到殿試只有三個多月的工夫,怕半途而廢,有負付託,就不大妥當了。」
「等我先跟他商量看。」
房東出門不久,陪著盛幼東來拜訪羅倫,彼此互道仰慕,寒暄既畢,話入正題。「聽說這一科要選庶吉士,羅先生是會元,一定選上的。」盛幼東說,「既然在翰林院,只要羅先生肯幫忙,就不怕半途而廢,好在這也不是太急的事,哪怕一年半載,隨羅先生的便。慢慢兒來;至於束脩,我自然照送。」
「承幼東先生厚愛,如果殿試以後,在京供職,自然始終其事;否則,只好做到哪裏算哪裏。這一層,我得聲明在先。」
「是,是,謹遵台命。」
於是第二天,盛幼東送了關書來,另外是五十兩銀子,算是第一季的束脩。羅倫跟房東結算了賬目,帶著羅明移寓盛家。
盛幼東很尊敬羅倫,每天從太醫院回來,一定要到書房裏來問候閒談。一天他向羅倫說:「羅先生,從明天起,我要在宮裏值宿。舍間有甚麼事,拜託你照應。」
「當然,當然。」羅倫問說,「在宮裏值宿是──」
盛幼東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皇上的病勢可憂,隨時要奉召請脈。這話,請羅先生不要說出去。」
「我明白,這會搖動人心,我識得輕重。」羅倫也放低了聲音,「皇上是甚麼病?」
「先是黃疸,連眼睛都黃了;現在又加上了臌脹,更難措手。」
「尊公是治臌聖手。前兩天我看遺稿,說臌脹有水臌、氣臌、血臌、食臌、蟲臌之分,不知道皇上是哪種臌?」
「底子是氣臌,由肝氣鬱結而起;加上脾虛不運,腹中有水,就麻煩了。」盛幼東接下來又說,「如果是平常病家,我用疏肝理脾之方,有把握可以治好,只是不能急。無奈是皇上,一定要用通利藥放尿,取快於一時,而脹滿更甚。唉!」他沒有再說甚麼,搖搖頭起身走了。
※※※
宮中又充滿了愁雲慘霧,尤其是曾為皇帝臨幸過,而位號甚低的宮眷──包括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在內。有些只是一領雨露,皇帝並沒有甚麼深刻的印象,但一旦龍馭上賓,隨侍於地宮中的,往往是她們。
袁彬進京了,本期待著來陪皇帝高高興興過一個新年,但瞻視天顏,面黃似金、腹隆如鼓,心裏難過得像刀割一樣,可是他不敢哭。
「袁彬,」皇帝有氣無力地說,「我的日子不多了。」
「皇上聖壽正長,別說這──」袁彬終於忍不住哽咽,喉頭吸進一大口氣,堵住了他的話。
「你別哭!我有話交代你。」
「是。」
「將來不管是誰繼位,你都要像對我一樣。」
袁彬口中答應,心裏驚疑不定,退出宮來,立即到內閣去找李賢。「怎說『將來不管是誰繼位』?」他低聲問說,「是不是皇上要廢太子?」
「聽說有人進了東宮的讒言。如今聽你這一說,足證傳聞不虛。」
「李閣老,請你保護東宮。」
「當然,皇上問到我,我自會諫勸。」
「事不宜遲,李閣老,你得趕緊想法子。等皇上下了手詔,就難以挽回了。」
「不要緊!這樣的大事,皇上一定會跟閣臣商量。」李賢又說,「如果臣子先進言,倒像皇上已決定廢立似的,反會引起猜疑。」
袁彬想了一會,拱拱手說:「我明白李閣老弭巨變於無形的苦心。這才是謀國之忠,拜服之至。」
※※※
天順七年正月初一,原應舉行的「正旦大朝儀」,特詔免行,卻未說明緣故,但京城中家家都知道,皇帝朝不保夕,不知崩在何時?
太祖之崩,只知道建文帝曾有行三年之喪的詔令,但即位未幾,便有燕王起兵這件大事,朝廷忙於征討,如何行三年之喪的制度,並未建立。
如今的大喪儀制,定於成祖崩於榆木川之後。凡婚嫁,官停百日;軍民停一月。怕挑定的好日子,正在大喪期內,不得不延;但自大喪之日起,禁屠宰四十九日,停音樂百日,所以百姓即令一月之後,可以婚嫁,但喜宴只能備素筵,亦不能舉樂,辦喜事冷冷清清,豈不掃興?所以都將喜期提前,大年初一的街上,亦不時可以看到咪哩嗚啦吹打著抬過花轎的景象。
但大朝儀雖然取消,一班大臣,依舊日日進宮問安。年初二那天,李賢一到左順門,便有等在那裏的小太監上前說道:「裴公公交代,李閣老一到,請到文華殿等候召見。」
到了文華殿,裴當告訴他說:「皇上不能起床了。」
「御醫怎麼說?」
「過不了正月。」
「神智可清明?」
「清明。」
「神明未衰,猶有可為。」李賢又問,「皇上今天召見,會有甚麼交代?」
「還不是──」裴當蹙眉說道,「為東宮心煩。」
正在談著,小太監來傳旨召見。李賢進入文華殿東暖閣,只見黃幔低垂;他在幔外磕頭報名:「恭請聖安。」
「把帳子揭起來!」
皇帝在黃幔內吩咐,聲音倒還有力。李賢心為之一寬,但一揭起黃幔,看到仰面平臥,錦衾中間鼓得老高的情狀,不由得暗暗心驚。
「除裴當以外,都出去。」等太監都退了出去,皇帝方又說道,「李賢,東宮不像有為之君,你看如何?」
「這是國家根本所託的大事。」李賢跪下來說,「請皇上三思。」
「你是說一定得要傳位給太子?」
「宗社之幸、國家之福。」李賢又磕了一個頭。
皇帝沉吟了一回才開口:「裴當!」
「老奴在。」
「召太子。」
太子就在別室等候,進得殿來,伏地垂淚。皇帝喚裴當將他扶了起來,伏在橫置於御榻中間的條几上喘了好一會的氣。
「萬歲爺這麼坐,會把肚子壓到,很不舒服。」裴當半跪著說,「老奴扶萬歲爺下床來坐?」
「也好。」
於是,裴當召喚小太監,將皇帝扶下床來,另設一張靠背軟榻,讓他上身後靠,腫得如象腿似的一隻腳,擱在繡墩上。這樣安置好了,裴當又進一盞參湯,然後努一努嘴,小太監都跟著他出殿迴避。
「你們都過來!」
「是。」太子與李賢同聲答應。李賢站起身來,跪在皇帝側面;太子膝行而前,正對御榻。
「從來皇位傳授,不外立長立賢。」皇帝喝了一口參湯,拿絲巾抹一抹嘴又說,「太祖高皇帝決心立長,是錯了沒有錯,我們做子孫的不能說,自有後世史家來評論。不過,你太爺爺的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皇帝停了下來,等待太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