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共和国之死(第8/9页)

有什么不曾被它败坏呢?

我们的父辈过得比他们的父辈差,

我们过得比我们的父辈差——不久,

我们也会有孩子,他们的生活将更加恶化。29

这种悲观主义远不是厌战情绪所能解释的。过去,他们确切地知道做一名罗马人意味着什么。如今,曾经确定的东西动摇了,惶惑不安的人民渴望着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价值观:尊严,对荣誉的热情追求,对军事的热切爱好。自治权欺骗了他们。共和国不仅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它的灵魂——或者说,罗马人害怕这样。

这是一项挑战,同时也意味着机遇,因为奥古斯都鼓励他们争取其对立面的实现。这一点做到后,他的政权基础也就巩固了。如果一位公民不仅给同胞们带来和平,还恢复了他们的习俗,他们的过去与自豪感就真是“庄严的”了。但是,他不可能仅靠立法完成这些,“若没有传统激励他们,法律有什么用呢?”30只有法令不足以复活共和国。罗马人民必须配合奥古斯都的努力,必须证明他们的决心,从而奠定这项政策真诚而伟大的根基。新的时代将成为罗马人面前的道德任务,如他们在走向辉煌的历程中经常面对的那样。奥古斯都曾说过,他只要他的成就与声望配得上的权威。如今,他号召同胞们和他一起投身恢复共和国的伟业。简单地说,他鼓励他们重新成为公民。

和传统做法一样,这项计划要靠战败者的钱来支持,奥古斯都的梦想建立在克娄巴特拉的废墟上。公元前29年,屋大维从东方回到罗马,带来了托勒密家族的巨额财富。这笔钱立刻派上了用场。在意大利,在各行省,他买下了大片地产,从而不必再重复他年轻时犯下的罪行,用没收的土地安置老兵。那种做法造成了极大的苦难和不安,沉重地摧残了罗马人的自我形象。奥古斯都用天文数字般的花费补偿了以前做的恶。“保证每位公民的财产权”成了新政权的一个口号,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无论从道德上、社会上还是经济上看,罗马人都认为保障财产权是好的。对那些获得财产退赔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新黄金时代的开始:“田地重新被耕种,人们尊重神圣的传统,免受焦虑的煎熬。”31

喜欢这个黄金时代的人也要承担义务。不同于西比尔描述过的乌托邦,新时代并非不需劳作,没有危险。伊甸园并不存在,新时代要培育吃苦耐劳的公民。花了那么多托勒密的财富,奥古斯都当然不想同胞们像女人气的东方人那样吃饱等饿。怀着所有罗马改革者都有的古老梦想,他期望复活古代农人的粗犷美德,为共和国找回根基。这正是罗马神话的一部分,深深打动了他们:既是对美好过去思乡般的怀恋,同时造就勇毅坚定的精神,造就一代刚强的罗马人,依靠他们把共和国的原则传播到天涯海角。“严峻的贫困状态和艰苦的劳作可以征服一切。”32屋大维在东方击败克娄巴特拉、结束内战的时候,维吉尔如此写道。再没有对懒惰无为的伊甸园的幻想,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野心,更大的挑战。罗马人认为值得为此奋斗。在共和国,荣誉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而是通向一个无限目标的途径。对公民是这样,对罗马也同样如此。它的存在就是一场斗争,就是抗拒灾难的发生。在经历了内战的一代人看来,这是历史给他们的安慰。大乱之后是大治。混乱年代过去了,文明秩序该回来了。

无论如何,恺撒·奥古斯都不正是一个流亡者的后代吗?很久以前,还没有罗马城的时候,埃涅阿斯(Aeneas)王子逃离了战火纷飞的特洛伊。他是维纳斯的孙子,朱利安家族的祖先。带着一支小小的舰队,他来到意大利,朱庇特神许诺他在这里开创新生活。从埃涅阿斯和他带来的特洛伊人开始,罗马人逐渐繁衍壮大。他们灵魂中依然保有某些流浪者的精神,永不满足于已经有的,总是尽力争取更多。这是共和国公民的命运。由此,奥古斯都和他的使命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历史光泽。

罗马人的开端暗含着他们的结束。公元前29年,屋大维从东方回来,着手推动他的复兴计划。同一年,以埃涅阿斯为主题,维吉尔写了一首诗。它将成为罗马人的伟大史诗,往上追溯至最早的根,向下写到最近的历史。现在与过去难分难解,后世的大人物顽固地纠缠对特洛伊英雄的想象:恺撒·奥古斯都当然是“神的儿子,复活了过去的黄金时代”,33其他人也各有其位:喀提林“在复仇之神前颤抖着”,加图“把公正带给法律”。34埃涅阿斯在非洲海岸遭遇船难后,无视神赋予他对罗马的责任,与迦太基女王狄多(Dido)嬉闹荒唐。读者则不禁联想起发生在特洛伊人后代身上的事:尤利乌斯·恺撒和安东尼;迦太基渐渐淡出,亚历山大里亚取而代之;狄多被另一个要命的女王克娄巴特拉取代。这个去了那个又来,相互重叠着又再分开。最终,埃涅阿斯乘船进了台伯河,在岸边的田野上放牧起牛群。一千年后,那儿成了奥古斯都的罗马广场。

尽管发生过这么多次内战,罗马人骨子里仍是保守的,想到过去还在影响着现实,他们振奋不已。然而,凭着自己的卓越成就,奥古斯都不但改变了现在,还把光辉投射到过去。他声称将为罗马人找回失去的道德优越感,激荡着他们最深沉的愿望,激发着一位维吉尔的想象力。罗马的景观再次变得神圣起来,再次成为受到神话鼓舞的地方。另一方面,它们也服务于一些更实际的目标。比如说,它们鼓励老兵待在土地上,不再一次次聚集到罗马来,让他们安于自己的命运,任刀剑在牲口棚里落满灰尘。在广袤的乡村,大规模的农场也留存下来。成群的奴隶在那里劳作,为另一种梦想提供了基础。

什么是幸福?——别像古人那样忙碌,

用你的牛群耕种古老的土地,

不要透支你的精力,

没有听到凄厉的军号声气血翻涌的士兵,

不用面对咆哮的大海瑟瑟发抖。35

这是维吉尔的朋友贺拉斯(Horace)的诗句。带着一丝讽刺口吻,贺拉斯完全清楚,他对美好生活的设想与农村现实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无碍于他对乡村的向往。内战中,贺拉斯效力于失败的一方,在腓利比不光彩地当过逃兵。回到意大利后,他发现父亲的农场被没收了。如他的政治立场一样,他对别墅和田园生活的梦想都源于对过去的留恋——尽管有些自我解嘲的意味。奥古斯都不在意贺拉斯年轻时的轻率举止,仍愿向他示好,愿意为他的梦想投资。还在新政权忙于为支持者分割安东尼派的庞大家产时,他就资助了贺拉斯,让他在罗马郊外过起田园生活,有花园、喷泉和小树林。贺拉斯很敏感,很有独立性,不可能被收买为吹鼓手。不过,奥古斯都也没想把他或维吉尔变成赤裸裸的吹鼓手。许多世代以来,如何在自私自利和传统理想间做出选择,罗马的头面人物一直很头疼。但奥古斯都两者把握得都很好,他是罗马竞技场上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