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肉(第19/20页)
然而,奥斯曼人通过和欧洲的密切接触,虽然被迫在大草原的闪电战和高垒深壕、重装步兵的静态战法之间做出折中,但他们从未做到把这两种互相独立的战法融为一体。他们建立了自己纪律严明的正规重装步兵,但它的基础是一种奴隶制度(土耳其禁卫军),最终像马穆鲁克制度一样陷入陈腐僵化;同时,他们又坚持亚细亚的生活方式,骑马的贵族冥顽不化,仍然保持着游牧民族无法无天的蛮横;到18世纪,这些安纳托利亚族长实际上已经独立于土耳其苏丹,拥兵自立。
尽管如此,奥斯曼人还是努力使大草原的传统适应与城市和农耕文化的西方对抗时遇到的挑战,这正是骑马民族赋予战争的真正意义所在。对于他们为何无法征服草原以外的地方,或者征服后随即放弃了大草原的文化这个问题,从生态角度做出解释无疑是正确的。要在灌溉的耕地或自然林地长期维持牧场,得花很大的力气;维持牧场需要定居的人口,那些人口又需要农业来养活;而农业和放牧不能兼容。因此,坚持要放养大批战马的来犯者要么只能回到自己老家的环境中去,要么就得改变生活方式。我们看到,所有马背上的民族都是二选其一。然而,无论他们做出何种选择,他们的入侵都使当地的作战习惯发生了永久的改变。
马背上的民族和他们之前的战车武士一样,带来了长途奔袭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作战概念。一旦战斗打响,他们在战场上也是以速度取胜——至少是步兵速度的5倍。他们因为有保护畜群、防御猛兽的经验,所以保留了狩猎者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在农耕人口中已经荡然无存,只有贵族除外。在对牲畜的管理中,无论是聚拢成群、驱赶买卖、淘汰老病,还是宰杀吃肉,他们都完全不动感情,就事论事;通过对付牲畜,他们学会了如何威吓、包抄、合围,最后从容地杀死大群徒步的人,甚至是技差一筹的骑马的人。原始的狩猎者对要猎取的动物有着同感共鸣的关系,对自己杀死的猎物怀着神秘的尊敬,他们与骑马民族的这些做法从根本上是格格不入的。骑马民族使用的主要武器复合弓本身就是用动物的筋骨做成的,对他们来说,从远距离射箭,与射杀的对象不仅在实际空间上拉开了距离,而且感情上无所挂碍;这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
这种感情上的疏离是骑马民族犯下令定居者惊怖畏惧的残暴行为的根本原因。尽管如此,一段时间后,定居者自己也近墨者黑。发展到相当程度的文明仍然保有两个“原始”战争的特点,一是交战时的极端谨慎,一是程式和仪式在战斗中及战斗结束时的应用;骑马民族和这两个特点都不沾边。在敌方斗志旺盛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向后撤退,但那只是一记虚招,目的是把敌人诱离其选好的位置,乱其阵脚,好予以狠狠的反击,使其失去战斗力;与原始作战者不愿意动手交战的行为完全不同,骑马民族在战斗中杀起人来毫不手软。另外,他们作战没有任何程式或仪式的影子。他们打仗就是为了打赢,要速战速决、力求全胜,完全不在乎是否表现出了英雄气概。事实上,避免冒险可以说是游牧民族的规矩。成吉思汗年轻初露头角时曾受过箭伤,但他其实很胆小,后来指挥大军作战时自己从不在战场上露面。西方的武士对游牧民族作战方法最迷惑不解的一点就是,在他们半月形的列阵中,主帅的位置不知在什么地方,因为他经常骑马躲在阵边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而亚历山大大帝或狮心王这样的西方统帅会自居于显眼的位置。
主帅骁勇在西方的军事概念中源远流长、根深蒂固。骑马民族的所作所为也许没能使他们的敌手也学得不去冒险做英雄,但无疑使对方学到了不惜一切手段求胜的作战方式。军事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达菲(Christopher Duffy)注意到,欧洲大陆上的战争逐渐出现了种族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特点,先从东欧开始,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他把它归因于蒙古对“俄罗斯人的个性和俄罗斯制度的影响,(导致了)农民的野蛮化,无视人的尊严,价值观歪曲,特别崇拜凶狠、霸道和狡诈”。大草原人的凶狠还借南边的一条通路传往欧洲,先是塞尔柱人进军安纳托利亚,然后是奥斯曼征服巴尔干;奥斯曼帝国边界上的战争几世纪以来都是欧洲最惨烈的战争。十字军和伊斯兰军队作战后,可能也把那种凶狠带回了欧洲。
若是把十字军东征看作伊斯兰圣战的对等,应该认识到,派遣十字军的那些拉丁王国直到遇见萨拉丁才真正遇到了敌手;萨拉丁则是伊斯兰全力应对大草原的威胁的产物,他由突厥奴隶兵组成的核心部队精于骑射这种猛烈的作战技能。东征的十字军把他们在东方学到的方法带回了欧洲,他们北征打击异教徒斯拉夫人的时候就可能应用了那些方法,而斯拉夫人同时也遭到了大草原民族从另一边的进攻;那些方法最终渗透到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718—1492年)期间,基督教骑士在对伊斯兰的作战中惨无人道。成吉思汗若地下有知,一定大为称许。极其残忍的作战方法在西班牙扎下了根,印加人和仍然奉行毫无实际用处的花之战仪式的阿兹特克人在西班牙征服者手中的悲惨遭遇,归根结底要追溯到成吉思汗,这样说并非不着边际的胡扯。
在与大草原骑马民族联系最紧密的中国,蒙古人的作战方式产生的影响也许最为持久。费正清提醒我们,中国比任何其他的伟大文明都更长久地保留了战争的原始仪式,包括占卜和作战前由主将显示勇力,另外还包括其独特的民族因素,即被中国人奉为圭臬的儒家守则——“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元第一个千年期间入侵中国后被同化的突厥人也接受了这样的道德规范,尽管他们仍为自身娴熟掌握草原勇士的骑射技术而自豪。然而,中国被忽必烈征服后,为了推翻蒙古人,不得不进行暴力反抗,结果明朝的皇帝被迫建立起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专制的制度。明朝事实上实现了中国的军事化,建立了世袭的军人阶层;在明朝统治下,中国采取了唯一一次海外扩张的持续性行动,还以攻为守,对草原进行了最大规模的遏制;明朝在长城以北发动了5次大规模进剿,也重修了长城,使其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规模。为恢复华夏旧制而采取的军事行动产生了始料不及,而且是适得其反的结果:“赶走了蒙古元朝的明政权显得更为残暴,它采纳了元朝军事制度的某些特点,把全副精力用在应对蒙古军事力量东山再起的威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