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15/22页)

在协约国和德国在法国西部战线上的猛烈交火中,海上战略力量最终起到的作用主要是确保美国的增援部队安全渡过大西洋。1918年,美国军队的到来使斗志消沉的法国人和难以支撑的英国人重新燃起了信心,却使德国人大为沮丧,他们那年春夏时分发起的5次“赢得战争”的攻势都被匆忙组织起来的防卫抵挡住了。1918年10月,德国人终于显示出前一年弥漫于法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甚至英国人中间的厌战迹象。德军所有的步兵部队和敌人一样,兵员业已换补了两遍,甚至三遍。尽管他们在东方战线上打败了俄军,在其他战线上也赢得了一系列胜利,击败西方国家似乎指日可待,但是,他们不再愿意做更多的、似乎越来越没有意义的牺牲。11月,在士兵无力再战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德军最高指挥部签署了停战协定。

事实上,所有交战国都已师老兵疲。他们的苦难有敌人带来的,也有自找的。1914年大战爆发时,民众都热烈拥护;他们送自己的孩子上前线,相信他们不仅会打胜仗,还能赢得荣誉;相信战士们一定会头戴桂冠凯旋,那将证明他们对普遍兵役制的信任和对战争的投入是多么明智。战争彻底打碎了这个幻想。“全民皆兵”这个作为征兵政策基础的理念其实是建立在对人性潜力的根本性误解之上。

尚武民族也许个个都是战士,但他们作战时非常小心地避免与敌人直接或长时间接触;如遇敌人顽抗,就会脱离战斗或后撤,认为那是可以允许的合理做法;不执迷于展示无谓的勇气;仔细衡量暴力是否有实际的效用。希腊人表现得更加勇敢,但他们虽然发明了面对面作战的方法,却并没有把作战的道德守则提高到必须达到克劳塞维茨式完胜的程度。后来继承了他们衣钵的欧洲人也对作战的目标有所限制,罗马人作战是为了巩固自己文明的地盘,主要通过确立可以防守的边界——这也是中国人军事思想的实质,而罗马之后的欧洲尽管战事频仍,但基本上是为了争夺在界限分明的领土内部的权力。到了火药时代,国家间的战争仍然以争夺权力为目的,尽管形式发生了变化。宗教革命中表现出来的宗教上的分歧固然加剧了争斗,但新教徒只是对已经存在的权利提出质疑,并未为自己要求新的权利。另外,在所有的争斗中,交战方从未幻想过要动员起全体男性国民参加战斗。首先,劳动力密集的农业不允许这样做,而且也没有这样的财力;即使在物质上可以做到,1789年前的社会也一致把当兵视为极少数人的职业。人们正确地认为,打仗这么残酷的事情只有少数人干得了,包括因社会地位决定天生要做武士的人,还有在社会上无法立足,无奈只能从军的人;无论是雇佣军还是常备军,都是无业贫民,甚或不见容于社会的犯罪分子麇集的地方;他们被认为适合当兵,因为他们在和平生活中也会遭受同样的困苦。

勤劳肯干、有技术、有学问和有一定财产的人被排除在军队之外,这反映了对于战争对人性影响的一种通达的了解。过惯了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于从事生产性劳动的人受不了战争的严酷。法国大革命在实现平等的狂热中,粗暴地把这一观念扔在一边,要使多数人也能享受之前少数人的特权,即贵族的武士地位所带来的享受充分的法律自由的权利。这样做并不能完全算错。许多正派人的父辈对当兵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们自己却成了出色的军人,无论是做士兵还是做指挥官:拿破仑手下最大胆敢闯的元帅缪拉(Murat)原来是学习神学,准备做神父的,贝西埃(Bessieres)是医学院的学生,布吕内(Brune)是报纸编辑。不错,斯大林和墨索里尼也曾分别做过神学院学生和报纸编辑,但他们属于后来的时代,而且本身就脾气暴烈。缪拉、贝西埃和布吕内在他们的时代都算是体面的资产者,他们对军旅生活的纪律和危险安之若素,这完全是他们的脾性碰巧使然。即使在拿破仑的军队里,他们也是例外。100年后,他们的情况就很常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军队里从士兵到将军,来自各行各业,他们中间许多侥幸活下来或没有受伤的人坚韧不拔,毫无怨言地在军中服役了两三年,甚至四年。但是,步兵200%~300%(原文如此,疑有误,当为20%~30%。——编者注)的伤亡率,伤亡人数越过100万大关,这些足以粉碎一个民族的斗志。到1918年11月,4000万人口的法国损失了170万男青年,意大利3600万人口中有60万人丧生沙场,大英帝国战死的军人更是高达100万,其中70万来自英伦三岛上的5000万国民。

战前人口为7000万的德国虽然损失了200多万人,但居然一直坚持到最后,所以更加不同寻常。德国也付出了感情上的代价,但和流行于战胜国的情绪迥然不同。对战胜国的人民来说,他们再也不愿意承担如此惨痛的战争代价了。“我不敢相信和平就要到了,”公公曾担任过英国首相的辛西娅·阿斯奎思(Cynthia Asquith)这样写道,“我想恐怕需要比过去更大的勇气……才能真正明白,战争结束后,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当然,对千百万家庭来说,1918年11月意味着终于不再需要像之前的4年一样,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来敲门的邮差会送来报噩耗的电报,但阿斯奎思的感觉没有错。伤亡数字如此巨大,几乎每一个家庭圈都有或死或伤的人,这种痛苦是终生无法磨灭的。即使在今天,英国报纸的“纪念”栏目里还有回忆近80年前死在战壕里或无人区的父亲或兄弟的文章。如此之深的心理创伤不会随着记忆的模糊而愈合。它们继续在人们的意识里,在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国民意识里化脓溃烂。

法国为了防备痛苦的壕堑战重演,建起了实实在在的高墙,沿法德边界修筑了一道水泥工事——马其诺防线,第一期的造价(30亿法郎)就赶上了英国1906—1913年间建造无畏级军舰计划的总预算。这条防线犹如一组巨大的内陆舰队,是为了阻拦未来的德国军队,使其永远不能踏上法国的领土——根据和平协定,德国当时的军队等于被解散了。英国人也和法国人一样,对再次打仗反感憎厌,但没有他们那么现实。1919年,在曾任英国海军部部长及陆军大臣兼空军大臣的温斯顿·丘吉尔的推动下,英国通过了一项决定,规定“为制定(国防)预算之目的,(应当假设)以任何日期为据,10年内将不打大型战争”,而且这条“十年规则”每年顺延,直到1932年;即使在那以后,尽管1933年阿道夫·希特勒在德国上台,信誓旦旦地要推翻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成果,但英国在1937年以前都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措施来重整军备。与此同时,希特勒重新建立了普遍兵役制,开始在新的一代德国青年中重振武士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