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13/22页)

战争的创痛使好几代美国人不再迷惑于军装和军训营那虚假的浪漫。然而,南北战争表明,非职业军人的志愿兵照样可以成为铁军。这鼓励了其他地方想要成为公民—战士的人们踊跃“报名参军”,特别是在英国;它也为德国、法国、奥地利、意大利和俄国提供了根据,证明它们逐渐扩大由服役期满的士兵组成的预备役以便随时动员入伍是有道理的。

这些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其主旨是尚武强军,而它们在海外的帝国主义扩张的成功更助长了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欧洲大陆从1815年到1914年战事寥寥,虽然1848—1871年间爆发过国际冲突,还有一些内战,但那个时期仍然被称为“百年和平”;但是欧洲国家的陆军和海军在印度、非洲和中亚及东南亚十分活跃,他们打赢的战争规模虽小,获得的利益却大得惊人,使他们的国民得意非凡。然而,促使公众支持军事化的最重要的推手也许是军事化过程本身使人感到的兴奋和刺激。法国大革命提出的最具吸引力、最令人激动的思想之一是人人平等。在欧洲人内心深处,平等意味着有权携带武器,因此人们相信,当兵能使自己成为更完全的公民。大革命消灭了雇佣兵现象,也废除了过去的武士阶级对军队指挥权的垄断。法国大革命的军队以及后来法兰西帝国的军队被视为促进社会团结,甚至提高社会平等的工具——也许那只是自欺欺人,因为过去的武士阶级一直在顽强地捍卫自己任命指挥官这一硕果仅存的权力。军队中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人有希望晋升军官,因此而提高社会地位,而所有入伍的年轻人身上穿的军装就是他们被完全接受为社会平等一员的证明。雇佣兵和常备军的招募方式尽管不同,但都被视为某种形式的屈从和奴役;相比之下,普遍兵役制给人带来的是体面,甚至是远大的前途。威廉·麦克尼尔写道:“这听起来像是自我矛盾,但放弃自由经常使人得到真正的解放,特别是对于身处千变万化的环境之中,尚未成年的年轻人来说。”

这个说法暗含的意思是,欧洲狂热的军事化趋势中有一定的幼稚心态,此言或许不虚:“幼稚”(infantilism)和“步兵”(infantry)的词根是一样的。若果真如此的话,幼稚的欧洲就是一个会思想的孩童。聪明人和负责任的政府找出种种理由,长篇大论地说明政府的行为是多么正确。所以,当1905年法国为进一步扩军而大举征兵的时候,法国下议院的报告是这样开头的:

一个伟大的民主共和国的军事理念……必然受到法国大革命崇高思想的激励:一个多世纪过后,当立法者能够要求所有公民,不分财富、文化或教育水平,在没有任何例外和特权的情况下把同样的一段时间献给自己的国家的时候,这证明民主的精神再次跨越了流逝的时间。

这是欧洲大陆最大的民主国家的议会在光明之城(指巴黎)所说的话,时值建立大规模公民军队的后果显现出来的9年前。1914年8月3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第三天,巴伐利亚各大学的校长联合发出了如下的呼吁:

同学们,缪斯沉默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战斗,我们迫不得已,必须奋起保卫德意志文化,它受到了来自东方的野蛮人的威胁;我们必须保卫德意志的价值观,它们引起了西方敌人的嫉妒。条顿之火再次熊熊燃烧。解放战争的热情高涨,圣战就此开始。

发出呼吁的这些德国高等教育的领袖在社会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只有德军总参谋部的军官可以与之相比。从他们这篇令人惊讶的咆哮中,看得出人类漫长的战争史中五六个半原始,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原始的要素,之前它们一直被掩藏在表面下。理智和学问抛到了一边(“缪斯沉默了!”)。宣扬来自大草原的威胁(“来自东方的野蛮人”在这里指的是俄国的哥萨克人)。德国自己的野蛮过去突然成为可敬的东西(“条顿之火”摧毁了古典文明,后来还主要是靠德意志的学者重新发现并恢复了古典文献)。圣战的概念是穆斯林的概念,不是基督教的,甚至不是西方的概念,可是这里发出圣战呼吁的那些人无疑认同欧洲普遍的观点,认为伊斯兰所到之处,唯一的作为就是通过教授《古兰经》来散播腐败和落后。

巴伐利亚——可以说是全德国——的大学生看不到个中矛盾之处。尽管他们从未受过军训(兵役法规定大学生在校期间免服兵役),但几乎所有大学生都报名参军,组成了新的第22和第23军团;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后,于1914年10月开赴比利时伊普尔附近的前线与英国的正规军交锋。结果这些天真的大学生惨遭屠戮(德国称那次战役为“对孩子的屠杀”),时至今日,那里还矗立着纪念那次战役的惨状的纪念碑。朗厄马克(Langemarck)公墓设有一座神祠,上面雕刻着德国各大学的校徽,公墓中一共葬有36000名年轻人的遗体,全部死于那场历时3周的战役;这个数字几乎等于美国军队在7年越南战争中阵亡人数的总和。

火药和普遍兵役制的文化

有一个人逃脱了埋身朗厄马克公墓的命运,在由大学生组成的部队中,他是个异数;因为他脾气暴躁,没能上大学;这个人名叫阿道夫·希特勒。希特勒在部队表现良好,尽管几次受伤,但仍继续服役,直到大战结束。他能活下来也是异数。他所属的第16巴伐利亚预备队在伊普尔打了一个月的仗后,原来的3600名士兵中只有611人没有受伤。一年之内,队里的老兵几乎无一幸存。如此严重的伤亡在所有交战的军队中司空见惯。这在两个方面代表着空前的流血死亡:总的伤亡人数与任何战争相比都绝对是最高的;从所占适龄人员的百分比来计算,伤亡率也是空前的,因为历史上从来没有如此大比例的人口投入过战斗。确切的伤亡人数难以断定,任何军事史学家都知道,这个问题就像沼泽地,越想找到出路,陷得就越深。在19世纪实行人口普查之前,从来没有准确的平民人口的数字,所以且不说大多数情况中对军力的估计不可靠,即使可靠,也很难确定所报告的——通常也是不可靠的——战死的人数占全国符合当兵条件的总人数的比例。比如,虽然普遍相信罗马共和国在坎尼战役中投入的75000名战士折损了50000名,但我们无从得知公元前3世纪时罗马能够参军的总人数是多少,所以无法把那场灾难与公元1世纪条顿堡森林一役的失败相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