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12/22页)

到1800年,大革命挫败了外国敌人消灭它的企图,在国内也通过收敛激进的锋芒转向保守而得到了巩固。年轻的波拿巴率军在国外作战屡战屡胜,在同侪中脱颖而出,在1799年11月的雾月政变中给了国内极端分子以致命的打击。政治和军事大权自然而然地落入他的手中。1802年到1803年,他和奥地利、普鲁士、俄国、英国这些法国的敌人保持着一种彼此警惕的和平,但之后再次率军踏上征程,开始了12年的闪电式征服战,行动范围越来越大:1805年和1809年出征奥地利;1806年打败了普鲁士;最后是1812年出兵俄国,不过那次征战以惨败告终。只有西班牙久攻不下,1809年到1814年间,法军在那里遇到的是威灵顿麾下不列颠远征军的精锐部队,有西班牙全国各地游击队的支持,还有英国皇家海军源源不断地运送军需(自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胜利之后,英国皇家海军即称霸海上,无人能与之争锋)。波拿巴的“大军”(Grand Army)已经不是当时的革命军了,虽然经过1793—1796年期间的宏大战争后,许多军官和一些士兵仍然留了下来,但军队已经成为国家权力的工具,不再为意识形态服务。然而,军队中依然存留了革命时期的特质,使得拿破仑的一系列大捷——奥斯特利茨(Austerlitf,1805年)、耶拿(Jena,1806年)、韦格勒姆(Wagram,1809年)——看起来似乎仍然是革命军旋风的继续。作为普鲁士军人亲身参加了与法国革命军最初的战斗,并幸存下来目击了1815年拿破仑的失败的克劳塞维茨目睹了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理论,即把公众意志与战略目标相结合,可以使“实际的战争”接近于“真正的战争”,并树立了他的信念,即战争归根结底是政治行为。

克劳塞维茨自己也承认,他的思想并非都是他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马基雅维利“对军事问题的判断非常扎实”。这样的赞词未免太轻。马基雅维利的《论战争艺术》仅在16世纪期间就印了21版,那是一部革命性的著作,因为它第一次把战争和统治的艺术直接联系到了一起。斐洛、波利比阿和维吉提乌斯这些过去的古典作者仅仅描述了如何最好地管理军事,马基雅维利却显示了一支管理得当的军队——指从治下民众中招募兵员,而不是从雇佣兵市场上雇兵的军队——如何能够实现统治者的目标。欧洲各国的统治者对该书视若珍宝,因为当时货币经济的重兴侵蚀了旧有的封建募兵基础,他们正茫然无绪,不知如何才能建立可靠的军队。然而,马基雅维利写作此书的目的很务实,只是想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富裕城邦中和他一样属于从政阶层的人提出一些实际可行的建议。克劳塞维茨在学术上却是野心勃勃,几至自大狂的程度。他和与他几乎同时期的马克思一样,声称了解到了他所研究问题的根本性的内里。他所做的不是提出建议忠告,而是阐述他坚持认为是不可逃避的真理。战争是政治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任何对这一真理视而不见的政府必定会在认识到这一真理的政府手中遭到惨败。

这就是他的祖国普鲁士的政府在19世纪中期如此热情接受他的思想的原因。他的思想经由他在军事学院和普军总参谋部的学生和追随者传播开来。《战争论》出版很久以后才得到风行,但到普鲁士军队在德意志争霸的时候,他的思想已经普及全军上下,普军在1866年和1870—1871年赢得的胜利更确保了他的思想从此也将指导新生的德意志帝国的外交。接下来,经过一段不可抗拒的潜移默化的过程,他的思想又渗透到其他欧洲国家的军队;到1914年,可以说欧洲大陆的军事观完全皈依了克劳塞维茨的思想,正如欧洲各国社会主义和革命运动的联盟信仰马克思主义一样。

既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目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克劳塞维茨的思想所决定的,所以战后他被视为在思想上促成这场历史浩劫的元凶;当时英国最有影响力的军事作家B·H·利德尔·哈特(B·H·Liddell Hart)痛批他是“全面战争的倡导者”。时隔多年回头看去,克劳塞维茨的影响似乎被夸大了。1914年以前,将领们认为今后要在战场上赢得优势,就必须部署大量的军队,并假设会发生大批伤亡,这无疑是受了克劳塞维茨思想的影响;结果,欧洲军队每年的征兵人数屡创新高,既要向前线野战军输送兵员,也要增加预备役准备补充部队的伤亡或组编新的部队。但是,如果士兵不想打仗,将军手下不管有多少士兵都没有意义,就连国家实行义务兵役制也于事无补。自从国家这个政体出现以来,带兵的将领总是希望兵员多多益善,官僚治理的历史也随处可见徒劳无功或弃置不用的募兵制度。即使国家像1914年时所有的欧洲国家那样,有办法确知国内健康的青年男子的人数以及他们的工作地点或住址,但如果他们抵制入伍,并得到整个社会的支持的话,哪怕是最出色的警察力量都不可能把某个年龄组的人全都抓到军营里去。

事实是,青年人没有抵制征兵,社会也没有支持他们抵制,这说明真实情况与那些认为是克劳塞维茨设计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人所说的大相径庭。设计师可以建造屋宇,但无法决定人的情绪。他们的作用是反映文化,却不能创造文化。到1914年,欧洲社会弥漫着一种空前的文化情绪,认为当兵是国家对公民的合理要求,也是每一个健康男子的责任;这种情绪认为服兵役是获得公民美德的必要锻炼,拒绝接受自古以来因社会地位或者其他原因对武士另眼看待的观念,视其为过时的偏见。

对这种情绪并非没有制约,一个主要的制约是19世纪对良性进步的信念,相信繁荣会日益扩大,开明的宪政制度将得到普及。另一个制约来自宗教感情的强势回归,这是对不肯信仰上帝的革命思想的反弹,也是对同样置上帝于不顾,声称能够解释宇宙的科学的反弹,尽管科学是促成繁荣的重要力量。然而,乐观精神和道德上对暴力的拒斥抵挡不了推动欧洲生活急速军事化的其他力量。

19世纪中期的美国是西方社会中军事化程度最轻的,也是第一个发现这一倾向蕴藏的危险的国家。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时,双方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它们都匆忙地集结起由志愿兵组成的军队,希望在战场上一举取得胜利。双方都没有考虑过要大规模动员人力或工业资源,当然,南方也没有多少工业资源可以动员。随着战争久拖不决,双方都不得不增加兵员,期望以多取胜,实现无法靠英明的战场指挥达到的目标。最终,从战前美国的3200万人口中,南方召集了近100万人当兵,北方的军队人数更是多达200万;这些数字表明参军的比例是10%,我们已经看到,这是一个社会在继续保持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所能承受的最大比例。南方本可以从它的400万黑奴中招兵充实军队,但它打仗就是为了捍卫把黑奴作为私人财产的奴隶制,所以无法利用黑奴打仗。北方的经济资源大大优于南方,海军和商船队的规模更大,铁路网也密集得多,所以它从一开始就能对南方实行封锁,也能把军队运到南方军力薄弱的地方去。到1863年,它已经把南方切成两半;1864年,又从西到东把南方经济力量最强的地区一分为二。然而,南方的士兵斗志坚强、艰苦奋战,北方虽然在后勤上占尽优势,但仍无法取胜。因此,1864年的战斗仍然十分惨烈,正如1862—1863年间的战斗;南方士兵守卫他们的腹地和进攻北方的葛底斯堡时同样顽强。这场不断加深的战争给双方造成的代价令人触目惊心。到1865年4月,北方终于成功制服了南方时,共有62万美国人直接因战争死亡,比两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加起来的总数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