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图(第10/19页)
查普伊斯撇了撇嘴。他知道他是在胡编;如果他不胡编,又哪儿来的乐趣呢?“那么我该告诉我的主人,说英格兰国王一门心思要打仗,以至于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对吧?”
“不会发生战争,除非是你的主人挑起的。而由于土耳其人正跟在他的后面,他几乎也无暇这样。哦,我知道他的金库深不见底。皇帝只要愿意的话,就能毁了我们所有的人。”他笑了笑。“但这对皇帝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人呆在小小的房间里,民族的命运常常就是这样被决定下来。别管什么加冕典礼,红衣主教们的秘密会议,以及各种排场和仪式。世界的变化就是这样发生的: 计数器被推到桌子的另一边,一支笔划了几下修改某个句子的语气,一个从旁边经过、在空气中留下橙子花或玫瑰水香味的女人发出一声叹息;她的手放下床帷,肌肤相亲时的细微声响。擅长统握大局的国王在精明的贪欲驱使下,现在必须学会在细节上下工夫。作为他深谋远虑的父亲的儿子,他了解英格兰的所有家族以及他们拥有的一切。他们的财产,小至最后一条沟渠和最后一片杂树林,在他的脑海中都有一本账。如今,教会的财产都将转入他的控制之下,他需要知道究竟有多少。关于财产拥有的法律——所有的法律——具有了一种寄生的复杂性——它就像藤壶的壳,背上长着黏湿的苔藓。但是有足够的律师,而且你按照吩咐将它们刮掉又需要多大的能力呢?英格兰人也许很迷信,他们也许害怕未来,他们也许不知道英格兰到底是什么;但加加减减的技能并不少见。威斯敏斯特有上千支写个不停的笔,但是他想,亨利会需要新的人,新的结构,新的思维。与此同时,他,克伦威尔,将他的官员派了出去。Valor ecclesiasticus[3]。我要用半年的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他说。的确,这种做法前所未有,不过,许多别人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到。
初春的一天,他从威斯敏斯特回来后,全身发冷。他的脸很痛,仿佛骨头露在外面,承受着天气的威力,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天他父亲把他打倒在鹅卵石地面上的情景: 他从侧面看到了沃尔特的靴子。他想回到奥斯丁弗莱,因为那里已经装上炉子,整个宅子都暖融融的;而位于法院路的宅邸只是部分地方比较暖和。再说,他也想呆在自己的四壁之内。
理查德说,“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先生,您不能总是这样。”
“红衣主教以前就是这样。”
那个晚上,他在梦中去了肯特郡。他查看着贝汉修道院的账目,根据沃尔西的命令,该修道院将要关闭。僧侣们站在一旁,满脸敌意,他不由得暗骂几声,对雷夫说,把这些账簿装起来放到骡背上,我们可以一边吃晚饭,喝一杯勃艮第白葡萄酒,一边仔细查看。正是盛夏时节。他们骑着马,骡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们选了一条小道,穿过修道院里那些无人看管的葡萄园,接着钻进一片阴暗的树林,来到谷底那片长满苍翠的阔叶树的低地。他对雷夫说,我们就像两只在色拉中爬动的毛毛虫。他们出了树林,重新来到阳光之下,面前是斯科特尼城堡的塔楼: 它的砂岩城墙,金色中点缀着灰白,护城河上波光闪烁。
他醒了。他是梦到了肯特,还是真的去了那儿?阳光还照在他的皮肤上。他叫了一声克里斯托弗。
没有任何回应。他躺着一动不动。没有人进来。天很早: 楼下没什么动静。百叶窗都关着,星星在吃力地往里挤,让那发亮的角从木片缝里钻进来。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叫克里斯托弗,而只是梦见自己叫了。
格利高里的众多教师们给他送来了一沓账单。红衣主教站在他的床尾,法衣穿得整整齐齐。红衣主教变成了克里斯托弗,正在对着光,打开百叶窗。“您发烧了,先生?”
他肯定知道吧,是发烧还是没发烧?难道我得什么都经受,又什么都知道?“哦,是意大利热,”他说,仿佛这样就算不了什么了。
“那么我们得找意大利医生吗?”克里斯托弗似乎不大相信。
雷夫在这儿。整个府里的人都在这儿。查尔斯•布莱顿也在,他以为这是真的,直到已故的摩根•威廉斯进来了,还有藏在安特卫普的英国商人家里、不敢随便出门的威廉•廷德尔。他可以听见他父亲那双钢头靴子在楼梯上发出的沉重、要命的声响。
理查德•克伦威尔吼了一声,我们就不能安静一点儿吗?这样吼的时候,他像是在说威尔士语;他想,如果是平常的日子,我绝对注意不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女士们在他的眼皮内走动: 像小蜥蜴一般透明,摆动着尾巴。英格兰的蛇类女王和王后们,长着黑色的毒牙,目空一切,拖着浸透了血的床单和劈啪作响的裙子。她们杀死并吃掉自己的骨肉;这一点人尽皆知。孩子还没出生她们就吸食他们的骨髓。
有人问他想不想忏悔。
“有必要吗?”
“是的,先生,要不然别人会认为你是分裂教派的人。”
但我的罪孽正是我的力量,他想;我所犯下的罪孽,别人甚至还没有机会去犯的罪孽。我紧紧地抱着它们;它们是我的。而且,当我接受审判时,我准备在手里拿着一份备忘录: 我会对我的创造主说,这里有五十条,也可能更多。
“如果我必须忏悔,我就要找劳兰德。”
李主教在威尔士,他们告诉他。可能需要好多天。
巴茨医生来了,还有其他的医生,他们有一大群,是国王派来的。“这是我在意大利染上的热病,”他解释道。
“就算是吧。”巴茨朝他皱着眉头。
“如果我要死了,就叫格利高里来。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要打扰他的学习。”
“克伦威尔,”巴茨说,“我就算拿大炮轰你都打不死你。大海也不要你。发生海难后你会被冲上岸来。”
他们在谈论他的心脏;他听见了他们的话。他觉得他们不该这样: 他心里的书是属于私人的书,而不是放在柜台上的订货簿,经过的职员都可以在上面写上几笔。他们让他服了一剂药。过了不久,他又回到他的账簿上。那些线条在不停地滑动,数字都混在一起,他刚刚加完一栏,总数就不见了,一切又变成原样。但是他继续努力,反复地加着,直到毒性或治病的药在他体内的作用已经过去,他才醒来。账簿里的纸张仍然在他眼前。巴茨以为他在遵医嘱休息,但在他隐秘的脑海里,一些胳膊腿用墨水画成的小人儿从账簿里爬了出来,四处走动。他们搬来了炉灶里用的柴火,但是,架好了准备屠宰的鹿重新变成了活鹿,一派天真地在树皮上蹭来蹭去。为蔬菜炖肉准备的鸣禽还原了自己的羽毛,飞回到尚未被砍成柴火的树枝上,而用作浇卤汁的蜂蜜又返回蜜蜂身上,蜜蜂又回到了巢里。他能听见楼下的声响,不过是另一处楼房,在另一个国家: 硬币转手时的叮当声,还有木箱在石板地上拖动的声音。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用托斯卡纳语,帕特尼语,军营里的法语,以及野蛮人的拉丁语。也许这就是乌托邦?那是一个小岛,它的中央有一个叫亚马乌罗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