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2)(第7/24页)
他点点头。“嗯,弗朗西斯,”他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对吧?”
“但秘书官大人,你知道,不管我有什么过错,在王后这件事上我却是无辜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出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而当我被带出去受死时,所有的人也会知道这一点,国王也会知道,而且私底下还会想起这件事。因此,我会被人铭记。因为无辜者会被人铭记。”
打破这个信念未免残酷;他指望自己的死比生给他带来更大的名声。对于他的后半生,没有理由相信他会比前二十五年更好地加以利用;他自己也说不会。他出身于侍臣世家,自小就是一名侍臣,在君王的庇护下长大: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不曾有过片刻的担忧,对自己生为弗朗西斯·韦斯顿、天生富贵、天生要效力于一位伟大的国王和一个伟大的民族的巨大荣幸,不曾有过片刻的感恩:他留下的将只有债务、污名和一个儿子:而任何人都可以生儿子,他心里默默地想着;直到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以及到底要干什么。他说:“你妻子已经帮你向国王写信。请求宽大。你的朋友也很不少。”
“而且会帮我不少的忙。”
“我想你不明白,到这种节骨眼上,很多人会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你应该感到高兴。而不该感到委屈,弗朗西斯。命运变幻无常,每一位年轻的冒险家都清楚这一点。接受现实吧。看看诺里斯。他就没有觉得委屈。”
“也许,”年轻人脱口说道,“也许诺里斯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感到委屈。也许他的懊悔是真心的,而且是必要的。也许他罪该至死,而我却不是。”
“你认为他罪有应得,因为他跟王后有私情。”
“他跟她形影不离。可不是为了探讨福音。”
也许他就要开始揭发了。之前诺里斯对威廉·费兹威廉刚刚松了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也许真相马上就要揭开?他等待着:看着那孩子双手抱住脑袋;接着,他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所驱使,突然站起身,说,“弗朗西斯,我先告辞,”然后走出了房间。
赖奥斯利带着他手下的人等在外面。他们靠在墙上,讲着笑话。一看到他,他们就打起精神,显出期待的神色。“审完了吗?”赖奥斯利说。“他坦白了?”
他摇摇头。“每个人都会极力推卸自己的罪责,但不会帮同伴开脱。同样,所有的人都会说‘我是清白的,’但不会说‘她是清白的。’他们不能说。她也许是清白的,但任何人都不会为此作证。”
就像怀亚特曾经告诉他的那样:“最令人痛苦的是,”他当时说,“她向我暗示,几乎是在炫耀,她拒绝了我却应允了其他人。”
“哦,他没有招供,”赖奥斯利说。“您要我们去试试吗?”
他瞪了“简称”一眼,“简称”惊讶之下,不禁踩在理查德·里奇的脚上。“怎么,赖奥斯利,你认为我对年轻人太心慈手软吗?”
里奇蹭了蹭自己的脚。“要我们起草控罪的例子吗?”
“越多越好。对不起,我要出去片刻……”
里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使他突然中止与韦斯顿的谈话而走了出来。也许是当那孩子说“四十五或五十岁”的时候。仿佛一旦人生过半,就有了第二个童年,又掀开了纯真的新篇章。也许其中的单纯触动了他。也可能是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比如说,你待在一个房间里,门窗紧闭,你能感觉到旁边就是其他人的身体,还感觉到光线在渐渐变暗。在房间里,你摆上棋盘,开始下棋,摆布着你的人马:那些假想的身体,坚如象牙,黑如乌木,你让它们过关斩将。然后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透透气:你冲出房间,来到繁茂的花园里,只见罪人都吊在树上,不再是象牙,不再是乌木,而是血肉之躯:临死之前,他们大声哭号,承认自己的罪行。在这件事情上,是先有果后有因。你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你伸手去拿刀,但血已经流了出来。那些羔羊已经自相残杀,同类相食。它们已经带刀上桌,将彼此切块,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
* * *
即使城里的街道上,山楂花也在绽放。他给塔里的女士们带了一些花。克里斯托弗只好捧着那些花束。小伙子长胖了不少,看上去就像一头被戴上花环准备献祭的公牛。他心里想,不知道《旧约》里的异教徒和犹太人会怎样处理祭品;他们肯定不会浪费新鲜肉,而是会把它分发给穷人吧?
安妮被安置在当初为她的加冕礼而重新装饰过的套房里。他曾亲自监管那项工程,目睹那些长着温柔明亮的黑眼睛的女神在墙上变得栩栩如生。在阳光明媚的丛林里,她们在柏树底下晒太阳;一只白鹿透过树叶向外张望,而猎手们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的前面是几只一边懒洋洋地前进一边汪汪叫着的猎犬。
金斯顿夫人起身迎接他,他说:“请坐,亲爱的夫人……”安妮在哪儿?不在她的会见厅。
“她在祷告,”博林家的一位姑母说。“所以我们没有管她。”
“已经有一会儿了,”另一位姑母说。“我们确定她那儿没有男人吗?”
两位姑母咯咯笑了起来;他没有笑;金斯顿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王后从小祷告室走出来;她听见了他的声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罗奇福德夫人说得没错,她开始有了皱纹。如果不知道这个女人曾经俘虏过一位国王的心,你会觉得她平凡之至。他觉得她永远都摆不脱那种控制不住的轻浮,以及故作的娇羞。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到了五十岁,也会认为自己魅力依旧:她们是老一套的打情骂俏高手,只要看到汤姆·西摩那样的目标出现,就会扶着你的胳膊,像小姑娘一般吃吃傻笑,并跟其他女人交流会心的眼神。
但是当然,她决不会活到五十岁。他心里想,在她出庭受审之前,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在背光处坐了下来,坐在那几个女人中间。塔里总是能感觉到从河边飘来的湿气,就连这些新装修过的明亮房间也让人感到潮乎乎的。他问她是否想要人把裘皮大衣送来,她说,“是的。貂皮大衣。还有,我不想要这些女人。我想要我自己挑的女侍,而不是你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