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7/13页)

更糟糕的是,在改革人士的心目中,“公开性”远比“重建”更具有确定的内容。公开意味着引进——或重新引进——一个建立于法治与公民自由之上的宪政民主体制。背后的含义,便是党与政的分离,并将加大政府的作用,由党还政于国家(这一点当然与斯大林主政之后的发展完全背道而驰)。如此一来,自然导致一党专政系统的结束,党所扮演的领导角色从此告终。这种结果,显然也意味着“苏维埃制度”将在各个层级复活——可是这一回,却将通过真正选举诞生的代表组成,层层相沿,一直到位于最上一层的“最高苏维埃”。后者则将是一个具有实权的立法议会,而强大的行政部门的权力由它所授,同时也受它控制。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事实上,新的宪政体制最后也真的设立了。可是新经济的改革系统,在1987—1988年间却几乎不见成形。因为第一,私营小企业——“次级经济”的多数形态——合法化的推行不见诚意。第二,原则上却又决定让那些永远亏损的国营事业自行破产。经济改革的高调,与日走下坡的经济现实的鸿沟只有越来越深。

这种状况实在危险已极。因为宪政的改革,只是徒然将现有的一套政治机制换掉,改成另外一套而已,至于新制度到底该做些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却未获得解答。不过可想而知,民主政治的决策过程,显然比军事号令系统累赘多了。对多数人来说,如今有了新的制度,一方面表示每隔一阵子就有一次选举,大家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做出真心选择;而选举之间,也有机会听听反对派人物批评政府。而在另一方面,“重建”所依据的准绳,并不在于经济的大原则为何,却在它日复一日的日常表现,其成效可以轻易指明并测量——判断的标准,完全在其成果。就大多数苏联人民而言,所谓成果,就表现在他们的实际收入、为收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接触范围之内商品劳务的数目种类,以及获取的难易程度之上。不幸的是,经济改革家们对自己所反对、所要扫除的事物,虽然界定得很清楚,但是在积极的另一面上,即他们所提出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那个由公私或合作经营的大小企业,在经济上有生存力,在运作上有自主权,并在“经济决策中心”的总体统筹之下配合无间的经济社会——却终始只是空论的高调而已。这徒然是一种理想,表示在鱼与熊掌之间,改革派想要两者兼得,一方面得到资本主义的好处,另一方面又不失去社会主义的优点。但是实际的方法为何,如何才能把一个由国家主导、中央号令的经济体制,过渡成为理想中的新制度,却没有人有半点主意。同样重要的是,在这个可想见的未来必然有公私营制度并行的经济体系里,到底该如何运作,同样也无人知晓。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派的极端自由市场主义,之所以吸引年轻的改革知识分子,就在于它提供的处方不只是一剂猛药,同时也许诺他们,所有的毛病都将迎刃而解,自动痊愈(结果它并没有这种灵效——其实事先就该料到)。

最接近戈尔巴乔夫一派改革家理想的蓝图,恐怕要数1921—1928年间的“新经济政策”了。当年的模式,留下了几许模糊的历史记忆。说起来,这项政策毕竟“卓有成就,在农业、贸易、工业、财政诸方面都颇有一番复兴气象,于1921年后维持了几年的好时光”。同时它也“靠市场之力”,重新使一个已经崩溃的经济恢复健康(Vernikov,1989,p.13)。更有甚者,从结束极左路线以来,一项极为类似的市场自由化和地方分权化政策已在中国开花结果,获得了惊人成就。80年代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仅次于韩国,年均几乎高达10%(World Bank Atlas,1990)。反观20年代的苏联,民不聊生、科技落后,且大部分为农业;而到80年代的苏联,却已经高度都市化和工业化。但是国内最为先进的工业部门,即军事——工业——科学的大结合体(包括太空计划在内),却只能依赖那独一无二的唯一顾客。如果说,假定80年代的苏联一如当年,80%的人口仍为农民(就像80年代的中国一样),“重建”效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因为在一名农村居民的心里,今生对财富的最大野心,恐怕便只是拥有一台电视机——可是早在70年代,苏联就已经有七成的人民,每天平均观看一个半小时的电视了(Kerblay,pp.140—141)。

但是中国固然在时间上有着落后,这一点却不能完全解释两国在“重建”效果上的显著对比。至于中国人依然小心翼翼,保持着他们的中央号令体制原状不变,也非造成两个差异的全部原因。中国的文化传统,到底对中国人有何帮助,使其能够在无论哪一种社会之下,都对经济发展产生动力,这个问题,就得留待21世纪的史学家去探索了。

1985年时,有没有人严肃地认为,6年之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以及它的共产党,即将不存于世?事实上,连欧洲其他所有的共产党政权,也都会一起消失?从西方政府对1989—1991年间共产党世界的失败完全没有准备的迹象看,他们所做的种种预言,所谓西方的意识思想大敌即将覆灭云云,其实只是把平常的公开辞令小做修改而已。事实上将苏联加速逼近断崖绝壁的真正原因,是“公开性”导致的权威解体,以及“重建”对原有机制造成的无尽破坏,两者相乘,却不曾提供另外一个替代之道,人民生活水平因而愈发下降。同时,苏联却又走上多党制的选举政治,全国终于陷入无主的经济混乱:自从计划经济问世以来,苏联头一回不见五年计划(Di Leo,1992,p.100n)。种种因素凑在一起,造成强大的爆炸力,苏联政治经济一统的薄弱基础,至此完全破坏无遗。

因为此时的苏联,正在结构上快速地步向地方化,尤以勃列日涅夫长期执政时发展最快。它的各个共和国之所以还能联合,主要是由于集合全苏联存在的党政军制度及中央计划所致。然而在事实上,苏维埃联盟只是由“自治封建领主”组成的一个体系,各个地方上的首领们——共和国的总书记、其手下的地方司令,以及维持经济运转的大小生产单位主管——只有在对莫斯科党中央机器的依赖这一点上结成一家。后者对他们具有提名、调职、罢黜、选举的权力,以视需要完成莫斯科“精心设计”的计划任务。在这些极为宽泛的权限之内,各地首脑其实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力。事实上,要不是有着那些负责实际业务者发展出一套作业网络,在中央之外建立了侧面的横向关系,苏联经济根本无法动作。在苏联名义上的中央计划表相内部,实际进行的手法,却是各地同病相怜的地方干部,以协商、交换、互惠的方式彼此帮忙,这套系统也可称为另一个“次级经济”。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在苏联日趋成为一个复杂的工业化与都市化社会之际,那些担任实际生产、分销及民生任务的事务中坚,对于高高在上的政务官及纯粹党的官员,显然越来越离心离德。因为后者虽然是他们的上司,但是除了中饱私囊以外,职务及功能却不清楚——勃列日涅夫当政时代,这些人当中营私舞弊者大有人在,而且其索求无度,常令人叹为观止。人们对特权阶级贪污现象的反感越来越重,于是促成要求改革的原始动力。而戈尔巴乔夫的“重建”政策,也获得经济部门的干部支持,尤其是那些在军事——工业生产单位服务的人,更衷心希望这个在效率上停滞不前、在科技上麻痹不灵的经济体系,在管理上能够有所改进。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事情到底已经恶劣到了什么地步。更有甚者,这些人也不需要党来继续干扰,就算党的官僚系统不存在了,他们依然会存在。他们才是不可或缺之人,党却不是。事实上果不其然,苏维埃联盟解体了,他们却存留下来,如今,在新组成的“工业科学联盟”(Industrial-Scientific Union,NPS,1990)及其后继者中,扮演着中坚的角色。其后并于共产主义破产之际,在自己原先负责管理却没有合法所有权的企业里面,获得成为合法所有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