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滨口述(第7/10页)
后来我才知道,敢情现在几何、代数、三角都是一个老师,那不把那一个老师累死啊?我们那会儿几何单是几何,代数单是代数,三角单是三角。而且现在又讲跟升学率挂钩,死往学生这儿压,学生也五脊六兽,考完了试屁他都不记得。
四几年的时候李德伦跟黎频让我去上海,学英语学钢琴去,让谁带着去啊?李少春正好到上海演出,跑码头,这不是放心嘛。我母亲不干,说上海是一大染缸,不让我去,就没去。我要是那会儿去,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后来肯定在南方,混好了也许就出国了,很难说了就。
从我有意识记得的,小日本时候不说了,1945年抗战胜利了,还欢迎国军哪,特热情,学校组织到西单路边儿上,那时候卡车的槽帮都比较矮,看国军怎么一个个坐在车上呆若木鸡,整个就像木头刻的人似的,傻乎乎,脸红红的,黑黑的,就傻子似的。
定:他们干吗那样啊?
滨:我估计是溃败得够呛。苏联出兵东北,小日本不灵了,投降。农村这儿八路军给他们折腾得也够呛。国军有的仗打得是不错,有的确实是跑跑跑,由西南那边调兵过来,很可能还有沿路临时抓的壮丁,有的恐怕也不一定上过前线。哎哟,过了几个月盟军(指美军)来了,又欢迎盟军。这盟军倒真活泛,活泛大发了。又嚼着口香糖,又扔帽子。不出半年就感觉,这盟军怎么这样啊,绝对就像电影里的,喝可口可乐,哐,一扔瓶子。骑车从旁边过,叭,就拨拉你小辫,就那样。有个别同学上歌厅,就成吉普女郎了。
四六年那时候就说国民党是刮民党,印象就特坏,特糟糕,有好多艺术界的就画一些漫画,讽刺通货膨胀什么的,青年特别愤怒,也是觉得高中毕业了考不上大学嘛,大学毕业就失业嘛,特别的腐败啊。那时候大学毕业顶多是洋行里的白领,自己开买卖很少,女孩儿就嫁人,找一个有钱的能养活你的,没有什么独立人格,男孩儿就看怎么说了。
定:前途特茫然。
滨:真是。一看当时国民党又那么软弱,整个就让人戏耍,就觉得简直昏天黑地,就去找地下党,学运一直就没断。从1945年以后,1946、1947年学运就是高潮,再加上东北学生。东北是1945年解放的,从沈阳那边过来的学生,1946年还是1947年的7月5号,暑假时候从东北进关,七月份在沈阳也脱棉衣了,那些学生还穿着棉衣裳徒步走着进关到北京来抗议,有名的“七五事件”注247嘛。
定:日本鬼子都垮了他们怎么还跑啊?
滨:日本倒台国民党不成啊,根本就民不聊生,学生也没有出路。完了1946年沈崇事件注248又是一个高潮,知道吧?现在还有几个人说这个事儿?那时候在北京震动相当大,甭说大学了,中学都轰动起来了,尤其我们女子中学,好家伙天天儿哭啊,愤怒啊,那已经是1946年的圣诞夜吧,然后转过来就1947年了嘛,物价涨得哎哟一天8个跟头,你上午挣来多少钱,就得赶快,到中午能买两斤,到下午就只能买半斤粮食,到晚上半斤恨不能都买不来了,绝对那样。哗哗哗哗成天就这么印那钞票,都是新票子,哪儿有现在这么烂的票子,通货膨胀,根本你没有东西。
那是到1948年了,学生运动就是从这以后,特别地热火朝天。中学生呢,一般不是直接上第一线,因为像我们这学校就四百学生,大门一插,女孩儿也翻不过墙去,所以都是学生被打了被抓了什么,我们去策应,声援哪,捐钱捐物什么的。就有一次是“六二”,“六二”要游行,让中学生参加,后来临时取消了,说是国民党逮人,伤亡太大,城工部为避免过重伤亡决定取消那次全市罢课示威活动。
对了,我还干过这事:(北京)那么长时间让日本占领,也算是难民区、沦陷区呀, 1945年以后就是联合国难民救济总署,经常就有些救济物资来,运到中国一包一包的东西,给过美国的面粉,叫利朗粉,真有劲儿,擀不开,一擀“突儿”缩了,一擀“突儿”又缩了,哎,大伙儿给分了。然后还有破烂衣裳,破玻璃(丝)袜子,口红,高跟鞋,有稍微好一点儿的,能穿的,毛衣,拿现在来说都属于那种该烧的洋垃圾,大家拒绝接受,扔一操场。我就带头干这个,还办壁报,写些什么歪诗啊,整些小品,拐着弯儿地骂国民党。那时候的老师相当穷啊,就画一个“空前绝后”,就是鞋前头破了,“顶天立地”,就是到冬天没帽子戴,光着头,就弄这些东西。我还在学校饭堂的菜里发现了苍蝇,就鼓动同学一块儿罢吃,让学校给个说法,就干这些事。
那时候三大战役,从新华门到历史博物馆、南池子这边儿吧,(墙上)都是拿臭漆写的USA GOGO,就是滚蛋。长安街新华门斜对面有一个叫参议会,那个小洋楼三层,曾为建设总署,1945年以后改为参议会,就是“七五”东北学生把会标都砍了去,拿臭漆写上“土豪劣绅会”,七扭八歪,一直到解放以后多长时间都咔哧不下去。警察还给学生当人梯,巡警也捞不上饭吃呀,那时候的巡警最惨了,不像现在警察这么阔。
那时候在昌平那边有个特刑厅,特种刑事厅,为镇压学运而设,专门抓人,关在那儿。形势很严峻哪,天天儿都提心吊胆,我哥哥姐姐都在解放区,我害怕呀,我怕暴露,还不满门抄斩了,所以我老跟某一圈子的同学在一块儿,这帮同学不一定有什么政治背景,就是整天吃吃喝喝的,看电影,唱流行歌曲,地下党的同学一直观察我,很长时间难于判断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弄不清李滨的面目。
后来我大伯父来了。你想想,我母亲带着我们三个人,在里屋一张床,他来以后就在外屋,一双人床,跟他那小媳妇,那小媳妇还有一个哥哥,舅爷,也在那儿住,你想怎么弄?大伯子和弟妹,我母亲都不方便哪。我们家里也没地儿住,我就住校,住校时间就特别多了,就有同学发展我入民主青年联盟,还有民主促进会,到那年寒假就让我跟另外一个同学到解放区去。那个同学比我高两班,实际我们同岁。这是1948年,还没到春节呢,就寒假时候。然后拿了介绍信,就一张白纸,走的是东边这条线,到天津燕郊,然后到河北蓟县,这都是大山区了,那是阜平吧,一个军分区,是一个拉锯战的地方,去了十天招一身虱子回来。
一路相当惊险。好家伙,穿着棉裤、棉袍,没经过干校的训练,行李不会捆,俩女孩子,上了火车,说到那儿下车以后就有人接应,到辛集,等了半天就没人,擦黑了,哎哟,急得不得了,后来就看到一个大车,问到辛集怎么走,拉我们吧,不拉,过了好几辆都不拉,后来有一个拉了,到路基边上,说你们下去吧,就不给我们送到村子那儿。那路基好高啊,下去,我们行李也松了,叽里咕噜的,到了村口,说是到村口就是八路,其实一看绝对就是还乡团的,歪戴着帽子,斜瞪眼儿,嘴里叼个小烟卷儿,太阳穴上贴着菜叶,就那样,这是拉锯的地方嘛,好家伙变天了,还乡团回来了,哎哟吓得我们,你说要往回跑,两个女孩子本来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怎么跑?就把行李打开,查我们东西,怀疑我们是妇救会的。我行李里就是被子褥子,洋衣裳,布拉吉(连衣裙),挺好看的,还有口红什么的,为什么带这个?就是伪装,从城里探亲来了,才放我们走,多悬哪。然后辗转到了解放区,又把我们俩分头审,分头聊,谈心,在地道住了两天。后来就让我回来了。那个同学在学校暴露了,必须得在那儿了,不能回来。我功课比较好,在学校也没暴露,意思是你要给解放区减轻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