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等分类三题之一:“比秩”与“宦皇帝者”(第5/13页)
《周礼》所记士庶子,即使不能完全看成史实,但必定是以历史上的类似制度为基础的。它非后人所能悬拟,其中包含众多历史真实。多头管理、多种职能的王朝士庶子体制,已有了一定的复杂性。以及一定的“公共性”,大于领主家族内部的士庶子制度,也大于宫廷内部的“宦于王”制度。因为,它也是一个贵族子弟的公共管理与公共教育制度,除了“私”的方面,还有“公”的方面;除了“武”的方面,还有“文”的方面,构成了一个文化教育和礼乐传承系统。“宦于王”制度,只是士庶子体制的一个部分,一个侧面。
战国以降,“礼崩乐坏”。在列国史料中,已看不到多少国之子弟集体受教于国学、学习礼乐的迹象,“宦于王”制度却大行其道了。换言之,士庶子体制在战国衰微,变成了“宦于王”制度,其“武”和“私”方面凸显出来了。“私”是指“私于王”,而不是“私于家”。这是其时军国主义倾向和专制集权倾向所造成的。
三 汉代的“宦皇帝者”与“比秩”的扩张
战国之时,郎官、谒者、庶子、舍人构成了一支官僚候选人队伍,同时在政治上也颇为活跃。在刘邦的创业集团中,就有大量的郎、客、中涓、舍人、卒活动其中。那些名为客、中涓、舍人、卒者,曾引起了西嶋定生的特殊关注。由此他认为,刘邦的初期集团仍有“家长的家内奴隶制”的性质,并将之上升到“国家权力的核心结构形态”(50)。后来这个观点受到了批评,守屋美都雄认为,客、中涓、舍人、卒是在平等关系上与刘邦结合起来的,他们组成的是一个政治军事集团,而非生活集团。
确实,由于周朝政治传统的历史惯性,也由于“宦皇帝”制度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强化王权之功,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宦皇帝”诸官依然作为一个特殊职类,在汉代职官体系中存在着,并发挥着特殊作用。
王克奇先生把战国郎官的职能,概括为近侍左右、执兵宿卫和奉命出使三点(51)。不妨就此三点加以观察。首先看近侍左右。“宦皇帝者”的郎官有侍郎、黄门侍郎。顾名思义,“侍”即侍从之意。此外汉廷的侍中、给事中、常侍,也属于“宦皇帝者”,他们都是皇帝侍从。只不过汉代的侍中、给事中、常侍既有专职的,也有外廷官僚因“加官”而居其位的。又《秩律》中有“中大夫”,后来的诸大夫都是由“中大夫”繁殖出来的。中大夫之“中”并非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之“中”,而是“中官”之“中”、“中外”之“中”,即居于内廷的意思(52)。汉代大夫参与议政。郎官中还有一种“议郎”,也是以皇帝侍从而非朝官的身份,参与议政的。这就意味着,“宦皇帝者”虽非朝官,但在决策与行政上却发挥着特殊作用。
第二,“宦皇帝者”承担近卫,汉代依然如此。楚汉之间,刘邦的麾下就有一支“郎中骑”,是精锐的近卫军。由尹湾汉简所见,西汉依然有“郎中骑”编制。一般郎官也要更直执戟、出充车骑。东汉郎官分化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所辖三署郎,这部分的郎官闲散化、文职化了;另一部分是虎贲郎、羽林郎及羽林左右骑三署,作为士官而承担着近卫职能。又,侍中、中常侍及郎官都戴武弁大冠,侍中、中常侍加金蝉貂尾,郎官则加鹖尾。戴武弁而不是戴文官的进贤冠,也说明他们近于武官,有军事职能。
第三,奉命出使。汉代的大夫、郎官经常奉命出使,承担随机或临时事务。这包括临时治狱,封爵拜官,征召名士,赏赐慰劳,使护丧事,游说招降,循行救灾,发兵监军,出使外国,等等(53)。在帝制早期,除按部就班的例行行政外,王朝还有大量的随机或临时事务,是由散官承担的。到了历史后期,官僚行政高度制度化了,那些随机或临时事务大多都有了固定的职掌者,从而不再是随机、临时事务,也不借助“奉命出使”形式来处理了。但历史前期还不是如此,所以朝廷需要一批散官的存在,可以从中随时抽调人员,奉使处理。先秦如此,秦汉也是如此,甚至魏晋南北朝依然如此(详后)。在先秦和秦汉,随机使命的承担者,就是“宦皇帝者”。
从帝国选官的结构看,秦汉“宦皇帝者”依然是朝官的重要来源,构成了一个内侍起家之途和一个郎署起家之途。侍中、给事中、侍郎,太子的先马、舍人、庶子等,往往任用皇亲国戚、高官之子(54)。郎官有一部分来自官僚子弟。任子令:“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55)董仲舒说:“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56)西汉的郎署是一个选官的枢纽,后来向各色人等开放了。在东汉,士人举孝廉而为三署郎官,与三公辟而为公府掾,是并列的两大仕途,是士人、郡吏成为朝官的渠道,通向高官的坦途(57)。郡吏本是行政人员,进入郎署就变成散官了,由此获得了新的迁升资格。就此而言,郎署是一个储官之所。至于大夫之官,也是一种“储官”。行政官吏可以入为大夫,大夫可以出为行政官员。若把行政部门比做农田、把官僚比做水的话,那么“宦皇帝”系统就像一座大蓄水池。什么时候农田缺水了,就开闸放一些水出去。
我们看到,先秦的士庶子、“宦于王”制度,在帝国时期依然生气勃勃,当然那也是以自身的与时俱进、调整发展为条件的。
入汉之后,虽然官贵子弟仍是“宦皇帝者”的重要来源,但毕竟时代已变,“宦”者的来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且在战国变化就开始了,游士制度和养客制度发达起来,各种各样的“客”也成了“宦”者的来源,他们以个人才能争取“宦”的资格。列国有“客卿”,秦王曾发布“逐客令”。幸运的“客”仕至“客卿”,就成为朝臣,超越了“宦”的阶段了;做中大夫、列大夫,以备君王的侍从顾问,则仍有浓厚的“宦”的意味;再低一点儿的是做国君的郎官;更低的就去投奔大臣,做其客、庶子、舍人。最后一类人的存在,意味着除了“宦于王”之外,还有“宦于贵臣”的。做贵臣的舍人也有望为官,李斯就是先做了吕不韦的舍人,而后被推荐为郎的。大将军卫青家的舍人有一百多,汉武帝派人到其家去,挑中了两个舍人做郎。从秦到汉,由贵臣舍人而为君王郎官,仍是了一种常规性的仕途——当然舍人、郎官都是“宦”,严格说应是“宦途”。给太子做舍人,也有类似意义。太子先马、庶子、舍人之职,都是比于皇帝郎官的。汉朝还有若干通过上书进说和特殊技艺而被皇帝任命为郎的,也可以看成先秦之游士为郎制度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