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3/23页)
他觉得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静姝,无形之中竟成了赵巧似的人物,说是去洪雅暂避一时,等打完胎就回来,谁知却一推再推,迟迟不归。她究竟是不服水土一拖再拖延误了服药的时间呢,还是另有原因?她会不会一意孤行,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呢?他原本也想亲自去桫椤镇探探虚实,却因种种原因而不敢动步,路途遥远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一路上匪患猖獗,他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看得万分金贵,他自己绝不敢、同时也绝不让心爱的夫人去冒被土匪绑票的风险,一旦被杀人越货的土匪绑票只能是九死一生,若想侥幸生还,就只能交巨额赎金,那么祖上传下的家业岂不就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静姝的病情都是义女文英、载驰的好友葛树城传给他的,文英这女子孝顺,重情,做事晓得轻重,知恩图报,他找不出任何理由不信任她,假使连她跟葛树城都不能信任的话,普天之下他和老婆淑玉又还能相信谁呢?孙纪常又转念一想,说不定女儿已经听从了她文英姐的劝告,早已回心转意,连房先生的三副药都已经一一服过了,说不定那小孽种已经化为血水浇菜地了。这样一想,他也就稍觉心安了。
静姝为了争取时间生下儿子,拖住不肯回新津,前段时间又适时地调换了一种借口,胎已经打掉了,但打胎之后大出血,身体衰弱,一直在找桫椤镇的一位名医吃药调养,医生特别嘱咐不宜颠簸劳碌远行。这个借口入情入理,不管谁听了都会心生怜悯。况且,这个话已经由第二次来过松林坡的葛树城传回孙家大院了,如此一来,静姝也就没有一点儿后顾之忧了。
日月如梭,时令已是大寒,再过20多天就该过年了,只觉叶落草枯,寒风飒飒。眼看静姝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邬文英服侍得愈加精心,石家的大事小事一律都不许她再沾了,还规定静姝每天上下午必须由她陪着各散一次步。为了防避静姝在散步时受凉染病,邬文英特意用那条鲜红的羊毛围巾把她的脖颈和脸围起来,只露出那双大而美的眼睛。她俩每次散步,那条极通人性的撵山狗黑豹,都要尾随出门,主动充当义务保镖,跑前跑后,搖头摆尾地撒欢。
二人这天散步转来,刚走进掉光了叶子的枳壳篱笆,走在前面的静姝忽然站住了,发出一声欢叫,哇!动了,动了!她转过身,脸上淌着幸福的泪水,说,姐啊,肚子里的儿子刚才给我这个妈妈打招呼了……
该的,说明小宝贝儿已经变全了!邬文英由衷地一笑,又问,在哪儿动呢?
静姝用戴了棉手套的手指在下腹部轻轻地移动着,陶醉地感受着儿子的动静,柔声说,这儿……哇!又跑到这儿啦!14
在整整过了两个月之后,安迪终于了完成了使命,带着第40轰炸大队的两个中队,胜利返回了美军华西空军基地的A-1基地——新津机场。出征时是30架B-29,回来时却只剩20架了,有100多名机组人员把热血洒在了南太平洋上。安迪的座驾有一次也被打坏了一个引擎,差点就掉进大洋了。
安迪的飞机在停机坪上一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舷梯上走下了来,然后一路飞跑,过机翼桥,穿竹林,他远远就望见了雄峙的孙家大院,严冬里依然绿叶婆娑的那六棵大楠木树,让他油然生出亲切感。一想到他与她的静姝已经整整分别了两个月,而她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回来,他马上就要见到心肝宝贝儿的爱人时,心脏就狂跳不已。快到孙家龙门子时,安迪猛醒到不能这么狼狈地去见准岳父的一家人,就放慢了脚步,索性停了下来,掏出手帕拭了拭脸上、颈上的汗水,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走去。
长工雷青云当时恰巧要出孙家的大门,最先发现安迪从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他暗叫一声,糟了!转身就跑进院子去向孙老爷禀报。
事发突然,孙纪常和淑玉大惊失色。雷青云又火上加油说,人马上就进龙门子了。
惊慌失措的淑玉急得只会发问,他爸,咋个办?这下该咋下台啊?
孙纪常眉头紧蹙,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安迪这个混账东西狗命居然这么长,还没被打下来,他要早个十天半月回来的话,死女子的胎就还没有打下来,事情或许就还有转机……
孙纪常的这一想法,来自于几天前葛树城从桫椤镇捎回的谎言,静姝已经把胎打掉,但打胎之后大出血,身体衰弱,一直在吃药调养云云。
淑玉不识时务地直是埋怨,就怪你嘛,要逼她打胎呀,就像催命样!
孙纪常已顾不得发火,他突地站定,把手一挥,果断地说,事到如今,悔之晚矣!罢罢罢,都跟我打起精神来,就照我最初铺排的做,把戏给我演好!
淑玉见男人主意已定,就再也不敢多嘴。
孙纪常满脸严厉,又叫雷青云马上传他的话,孙家上下,绝对不准哪个走漏半点风声,哪个敢乱说一句,打断狗腿!
雷青云诺诺连声,领命而去。
这时,已经调整好状态的安迪,正好一脚跨进了孙家龙门子那高而厚重的大门槛。
可怜安迪,满心以为马上就可以跟久别的爱人重逢,甚至幻想着他和她当晚就会在僻静处浪漫缠绵,但准岳父孙纪常其实只消对他轻轻地说上一句话,他顿时就会从春花烂漫的天堂跌进阴森恐怖的万丈深渊。准岳母淑玉坐在一边拿手绢捂住双眼,似在啜泣。
准岳父孙纪常一脸悲戚,心情沉重的分寸也拿捏到位,他当时一见安迪,劈头盖脸就说,安迪少校,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宝贝女儿静姝她身染恶疾,突然就病故了!在我们全家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为什么连面都不露一下?孙纪常之前什么都谋划好了,却恰恰忘了安迪是听不懂中国话的。
安迪听了,虽是一头雾水,却也敏感到她的爱人静姝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就叽里咕噜连珠炮般地发问。
孙纪常这才醒悟过来,这个混账东西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刚才他是对牛弹琴了。他就左思右想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这狗东西搞明白,真是急中生智,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镜框。他就比了个手势,拍了拍安迪坐的太师椅的扶手,示意安迪坐着别动。之后,他就匆匆离开客厅回到上房的卧室,从柜子里把那个黑色的镜框找了出来。这镜框书本大小,两边披着黑纱,中间扎了朵黑花,里面卡了一张静姝的黑白照片。这是当初以防万一做的所谓遗像。他当时在气头上,就做出了一种断绝后患的铺排,特意命人连夜在孙家祖坟里垒起一座假坟,立了一块假碑。这样做,是恐怕他万一没死,回过头再来纠缠,而美国人他是惹不起的,只有把戏做足,才能掩人耳目。像安迪这种洋丘八是断不可做他孙家的女婿的,他们的脑袋是吊在飞机翅膀上的,那飞机说掉就掉,说爆就爆,这点他可是见得多了。那他的女儿岂不随时都有守寡的危险?这镜框他差不多把它搞忘了,不想如今却排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