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 滦 阳 消 夏 录 五(第10/19页)

朱青雷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间,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揖而行。归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小童方酣睡。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注释

水次:水边。

泮(pàn):散,解。

瀛溶:水波浮动的样子。

滑笏:水波动荡不定的样子。

戴东原:戴震(1724—1777),字东原,乾嘉考据学派代表人物。他视个体为真实,批判程朱理学,对晚清以来的学术思潮产生了深远影响。

译文

朱青雷说:曾经与高西园一同在水边散步,时值早春,河冰刚刚融解,明净的绿水波纹流动。高西园说:“想起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的句子,没有一个字说到春水,而晴天的水波动荡不定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可惜不记得他的姓名了。”朱青雷正在沉思没来得及回答,老柳树后面有人说话道:“这是初唐刘希夷的诗,并不是晚唐人所作。”走过去看,并无一人。朱青雷惶恐不安地说:“白日见鬼了。”高西园微笑着说:“像这样的鬼见一见,倒也很好,只是恐怕他不肯出来相见罢了。”说完,对着树作了三个揖才离开。回来翻检刘希夷的诗,果然有这两句。我偶然把这事告诉了戴东原,戴东原接着这个话头说:有两个书生在灯下交谈,争论《春秋》的历法是周代的还是夏代的,言来语去,僵持不下。窗外忽然有声音叹息说:“左氏是周时人,不会不知道周代的历法,两位先生何必费那么多话。”到窗外察看,只有一个小僮,正在熟睡。从这两件事来看,儒家学者天天谈考证,讲《尚书·尧典》的“话说查到上古”,动不动至于十四万字,怎么知道渺渺茫茫之中,没有人在旁边嘲笑呢?

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复开导,约与为忘形交,驴亦若勿闻。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箠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注释

宋处宗长鸣鸡:古代志怪故事。兖州刺史宋处宗得一长鸣鸡,喜爱备至,每日将鸡笼放在书房窗前。此鸡常听主人吟诗读书,时间长了,竟能谙习人语,时与宋处宗对话,谈论问题颇有见解。事见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后世遂以“鸡窗”代指书窗、书斋。

忘形交:不拘身份、形迹的知心朋友。出自《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孟郊者,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愈一见,为忘形交。”愈,韩愈。

译文

聂松岩说:即墨书生于某,骑着一头驴子前往京城。中途在一个高岗上休息,把驴子拴在树上,自己靠着石头闭目养神。忽然看到驴子昂头向四处张望,长长地叹口气说:“几十年没到这儿了,青山依旧,村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于生一向好奇,听到驴子说话,一跃而起,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此驴就像是宋处宗的长鸣鸡呀!天天骑着一起闲谈,就不怕长途的寂寞了。”于是拱手作揖,对驴说话,驴却只顾吃草,没有应声。于生反复开导恳求,表示愿与驴子结成忘形之交,驴子仍然好像没听见。于生大怒,用鞭狠抽驴子,驴子蹦跳狂吼,可就是不能说话。于生最后打断了驴子一条腿,卖给屠夫,自己徒步返回家来。这件事情十分可笑,是于生睡梦中听错了呢?还是跟这头驴有前生的冤债,有怪物依附在驴身上说话,激怒于生,让驴子挨打并且被杀呢?

三叔父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弋猎,能挽十石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必以夜,先以藁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藁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

一夜,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搆衅,举族械战。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刀者我也。”毕故好事,忻然随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