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 滦 阳 消 夏 录 五(第8/19页)
译文
肃宁的老儒王德安,是康熙丙戌年的进士,先父姚安公曾经拜他为师。一年夏天,他到朋友家,喜欢园中宽敞凉爽的亭子,想住在这儿。朋友说这儿闹鬼,不让他住在亭子里。于是王德安说了亲眼见到的一件事:“江南的岑生,曾经在沧州的张蝶庄家借宿。屋里墙上挂着钟馗像,有人那么高,像前摆着一架自鸣钟。岑生进去睡觉时醉醺醺的,没有看见这些。半夜酒醒后,外面月光明亮得像白天。他听见自鸣钟的齿轮声‘格格’响,已经感到惊异,忽然又看见画像,以为是奇鬼,就拿起桌上的端砚,朝上面打去。砰然一声巨响,震动了门窗。僮仆们闯进门来察看,只见岑生身上墨汁淋漓,头脸都是黑的;画像前面的自鸣钟和玉瓶磁鼎,都已碎裂了。听到这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人们动不动就说有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鬼究竟在哪儿呢?”他刚说完,墙角忽然有声音搭腔说:“鬼就在这儿,夜里就来拜访你,可别用砚台砸我。”王德安一言不发地走了。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门生,说:“没有鬼在大白天和人对话的道理,这肯定是狐狸。我的德行恐怕制不住妖狐,所以避开它。”也就是说,他还是坚持无鬼论。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
。”盖姑以缓恸云耳。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女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泫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注释
明器:古代人们下葬时带入地下的随葬器物,即冥器。
生人:活着的人。
译文
明器,是古代丧葬用的礼器,后代又造了纸车纸马。唐代孟云卿写的《古挽歌》中说:“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大概是说,这些做法不过是姑且用来安慰生者的悲伤罢了。然而,我的长子汝佶病危时,他的女儿给他烧了一匹纸马,汝佶咽气了却又苏醒过来说:“我的魂魄出了门口,茫茫然不知往哪儿去。遇见老仆人王连升牵着一匹马过来,送我走。遗憾的是马跛足,颠簸得很不舒服。”烧纸马的仆人哭着说:“这是我的过错,点火的时候一不小心真的折了一条马腿。”还有,我的六堂舅母常氏在弥留之际,喃喃自语道:“刚才去看了新房真不错,只是东边的墙壁损坏了,可怎么办呢?”守在一旁的人去查视她的棺材,果然左侧朽坏了,有一个小洞,木匠和监工的都未曾发现这个洞。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咈然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
;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
?’汝未之见乎?”
注释
熊孝感:即熊赐履(1635—1709),字敬修,一字青岳,谥文端,孝感(今属湖北)人。清代康熙年间大臣、学者。
白简:古时弹劾官员的奏章。
朱衣:大红色的公服,指入仕、升官。“朱衣点头”的传说出自明代陈耀文《天中记》卷三十八引《侯鲭录》。据说欧阳修科考判卷时,觉得有一个朱衣人在座后点头,所阅文卷定被取中。开初欧阳修以为是属吏,回头看时,却一无所见。这件事传开,都以朱衣人为神灵。熊赐履是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他用对联警示僚属,明言没有神灵,主考官不能用宿命之说来搪塞考生。
译文
李又聃先生说:过去有个清寒的书生,考试落榜后,烧了试卷的底稿,告状告到文昌祠。夜里梦见神对他说:“你读书半辈子了,还不知道穷困通达都是命中注定吗?”我曾经随侍先父姚安公,偶尔说起这件事。姚安公不高兴地说:“李又聃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传传这样的话没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这样的人是亲手掌握判定文章高下选取人才权力的,传这样的话就不行。聚奎堂柱子上有相国熊孝感题写的联语说:‘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你没有见到吗?”

海阳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媟狎,忽壁上现大圆镜,径丈馀,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何形状?”余谓幽期密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之?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
玉典又言:有老儒设帐废圃中。一夜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声,又闻诟詈声,久之遂闻殴击声。圃后旷无居人,心知为鬼。方战栗间,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气大呼曰:“渠评驳吾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击节。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老儒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来窗外,气咻咻然,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