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 滦 阳 消 夏 录 五(第9/19页)

译文

海阳的李玉典前辈说:有两个书生在佛寺读书,夜间两人正在亲热调戏,忽然墙壁上现出一面大圆镜,直径一丈多长,亮得就像白天一样,连一根根头发都清清楚楚看得见。听到屋檐边有声音说:“佛法仁慈广大,自然不会责罚你们。但你们自己朝镜子里看看,是什么样子?”我认为这种幽期密约式的勾当,必定没有其他人在场,是谁看见的呢?两个书生绝对没有主动向人宣扬的道理,李玉典前辈又是从哪里听到这件事情的呢?然而,这件事是情理中应该有的事,不能当成子虚乌有。

李玉典前辈又说:有位老儒在一个荒废的园子里设馆教书。一天夜间,听到墙外有吟诵诗文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听到了辩论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激烈的争吵声,随后是谩骂声,时间一长又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园子后面是空无人居的旷野,老儒心里明白这是鬼。他害怕得发抖,打斗声已经来到窗外。其中一个气呼呼高声叫道:“这家伙评驳贬斥我的诗文,实在叫人气愤!现在来请先生评一评。”随后朗诵了几百个字,一边朗诵,还一边用手打着拍子。另一个鬼一边呻吟喊疼,一边嘲笑。老儒吓得不敢作声。窗外诵诗文的鬼厉声问道:“先生究竟以为怎么样?”老儒嘴唇哆嗦了半天,在枕上叩头说:“我这把瘦骨头可经受不住老兄一拳头。”呻吟的鬼放声大笑着走了,朗诵的鬼气哼哼地在窗前走来走去,直到鸡叫才安静下来。李玉典前辈说,他是从胶州法黄裳那里听来的。我认为这也是法黄裳编造的寓言。

天津孟生文熺,有隽才,张石粼先生最爱之。一日,扫墓归,遇孟于路旁酒肆。见其壁上新写一诗,曰:“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绿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延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诘其所以,讳不言。固诘之,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其容绝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张问其处,孟手指之。张大骇曰:“是某家坟院,荒废久矣,安得有是?”同往寻之,果马鬣蓬科,杳无人迹。

注释

隽才:出众的才智。

马鬣(liè):马颈上的长毛。此指坟墓封土的形状。蓬科:草丛。

译文

天津人孟文熺,有出众的才华,张石粼先生最喜欢他。有一天,张石粼先生扫墓回来,在路旁的酒店里遇见了孟文熺。看见他在墙上新题了一首诗:“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绿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延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张石粼先生问他写这首诗的原因,他不说。经再三追问,他才说刚才在道旁见了一个美女,漂亮得世上少有,所以坐在这儿等她再出来。张石粼先生问在哪儿遇见了美女,孟文熺指给他看。张石粼先生大惊道:“那里是某某家的坟地,荒废已久了,哪有什么美女?”两人一起去看,果然只有坟丘荒草,连个人影也没有。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边际。正彷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及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即咏此事也。

注释

《华山畿(jī)》:南朝时流行在长江下游的民歌,描述华山附近一对青年男女殉情的悲剧。华山,在今江苏句容北。畿,边,边缘。

译文

我在乌鲁木齐时,有一天,下属报告,军校王某已奉命出差伊犁押运武器,他妻子一人在家。今天已过中午,门还不开,叫了几次,无人应答,恐怕出了事。于是,我命令迪化同知木金泰去看看。破门进去,发现两个男女同床赤身裸体相抱,都已剖腹而死。这个男人不知道是从何地来,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向邻居打听,也没有头绪。于是打算当作一桩疑案了结。当天晚上,女尸忽然呻吟起来,看守吃惊地一看,原来女人已经活了过来。第二天,她能说话了,自己供认道,从小与他相爱,结婚后两人还私下里幽会。后来,跟随丈夫驻防西域,这个人不能忘怀,一路跟踪找过来;他刚到,就把他藏在屋里,所以邻居们都没有发现。想到暂时相聚终究还是要分别,于是相约一起死。自杀时,刀子进去痛得昏迷过去,忽然好像是在做梦,灵魂脱离躯体而去。急忙找他,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只好独自站在沙漠里,只见白草黄云,四周渺无边际。正在彷徨之间,被一个鬼绑走,来到一个官府,好一顿严刑拷打,又受到百般羞辱。最后,说我虽然无耻,命却不该终结,喝令打我一百大棒,把我赶了回来。那棒子是铁铸的,打在身上,真是受不了,我又昏死过去。等慢慢苏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又活回来了。查验了她的腿,果然是伤痕累累。驻防大臣巴公说:“她已经受到了地府的惩罚,通奸罪就不必追究了。”我的乌鲁木齐杂诗中写道:“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梓,一生肠断《华山畿》。”说的正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