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 滦 阳 消 夏 录 五(第7/19页)

沧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关帝也,忽大书曰:“某来前!汝具文忏悔,语多回护。对神尚尔,对人可知。夫误伤人者,过也,回护则恶矣。天道宥过而殛恶,其听汝巧辩乎?”其人伏地惕息
,挥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数月病卒。竟不知所忏悔者何事也。
注释
宥(yòu):宽容,饶恕,原谅。殛(jí):惩罚。
惕息:心跳气喘,形容极其恐惧。
译文
沧州樊某家扶乩请神时,主管河工的某位官员也在场。降临的神是关帝,忽然乩仙写出大字说:“某官到前面来!你写文章忏悔,很多话都是为自己遮掩。对神尚且这样,对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误伤人是过错,可你为自己遮掩就是罪恶了。天道原谅过错而惩处罪恶,难道会听你的巧辩吗?”这位河员伏在地上直喘粗气,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以后,神情恍惚闷闷不乐,像是丢了魂,几个月以后就病死了。人们自始至终也不知道他忏悔的是什么事情。

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夜雨墙圮,泥土簌簌下。妇闻声急起,以背负墙,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堕炕下,妇竟压焉,其尸正当姑卧处。是真孝妇,以微贱无人闻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传妇死之后,姑哭之恸。一日,邻人告其姑曰:“夜梦汝妇冠帔来曰:‘传语我姑,无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为神矣。’”乡之父老皆曰:“吾夜所梦亦如是。”
或曰:“妇果为神,何不示梦于其姑?此乡邻欲缓其恸,造是言也。”余谓忠孝节义,殁必为神。天道昭昭,历有证验。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众人附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人心以为神,天亦必以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注释
冠帔(pèi):古代有身份的妇女之服饰。冠,帽子。帔,披肩。
译文
褚寺的农家,有一个媳妇和她的婆婆在一条炕上睡觉,夜里下雨,墙壁倒塌,泥土簌落簌落往下掉。媳妇听见声音急忙起来,用背顶着墙壁拼命叫醒婆婆。她婆婆爬着掉到了炕下,媳妇却被墙压死,尸体正巧在婆婆躺卧的地方。这是个真正的孝妇,可是因为她的身份低贱而没有人报告给官府,时间一长,就连她的姓名也忘记了。相传在她死了之后,她的婆婆哭得很伤心。有一天,邻居告诉她婆婆说:“夜里做梦见到你的儿媳妇戴冠披帔而来,说:‘请转告我的婆婆,不要哭我。我因为替我婆婆死,如今已经被封为神灵了。’”乡里的父老们也都说:“我夜里也做了这样的梦。”
有人说:“这个媳妇如果真的成了神,她为什么不托梦给她的婆婆呢?这是乡亲们为了安慰老人家,就编造出这么一段话来。”我认为,忠孝节义的人,死后必定成神灵。天道光明公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因此,可以相信真有这种事情。即使是由一个人编造出来的,大家都众声附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书尚·泰誓》中说“天所见就是民所见,天所听就是民所听”。人们都认为这个媳妇是神灵,那么上天也必定认为她是神灵,又有什么必要去怀疑这个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呢?

长山聂松岩,以篆刻游京师。尝馆余家,言其乡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饮食笑语,无异于人,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或强使相见,曰:“对面不睹,何以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阅世深矣。”
译文
长山人聂松岩,因为善于雕刻印章游历京城。曾经在我家坐馆,说他的家乡有人跟狐精交友,每当宾客朋友聚会宴饮,就招呼它来同坐。它吃喝说笑,跟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只能听到它的声音而看不见身形。有人坚持要和它相见,说:“面对面看不到,怎么算是相交呢?”狐说:“相交是以心相交,不是以貌相交。要知道人心难以测度,深险胜过山川;设置种种机关陷阱坑害人,这些都隐藏在心里。诸位看不见对方的心,只是以貌相交,反以为亲密;对于不见相貌的,反以为疏远。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田白岩说:“这个狐精认识世情真是很深刻。”

肃宁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进士也,先姚安公从受业焉。尝夏日过友人家,爱其园亭轩爽,欲下榻于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辞。王因举所见一事曰:“江南岑生,尝借宿沧州张蝶庄家。壁张钟馗像,其高如人,前复陈一自鸣钟。岑沉醉就寝,皆未及见。夜半酒醒,月明如昼。闻机轮格格,已诧甚,忽见画像,以为奇鬼,取案上端砚仰击之。大声砰然,震动户牖。僮仆排闼入视,则墨沈淋漓
,头面俱黑;画前钟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闻者无不绝倒。然则动云见鬼,皆人自胆怯耳,鬼究在何处耶?”语甫脱口,墙隅忽应声曰:“鬼即在此,夜当拜谒,幸勿以砚见击。”王默然竟出。后尝举以告门人曰:“鬼无白昼对语理,此必狐也。吾德恐不足胜妖,是以避之。”盖终持无鬼之论也。
注释
康熙丙戌:康熙四十五年(1706)。
沈: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