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七 · 如 是 我 闻 一(第21/26页)

钱塘陈乾纬言: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句,相与慨叹。

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数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良久愈厉。此地无人居,心知为鬼。谛听其语,急遽搀夺,不甚可辨,似是争墓田地界。俄闻一人呼曰:‘二君勿喧,听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胶胶扰扰,缘不知此生如梦耳。今二君梦已醒矣,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今安在乎?机械万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黄粱,尚能省悟;何身亲阅历,反不知万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无不死之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亦无不消之鬼。并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于澌灭。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更兴蛮触之兵戈,不梦中梦乎?’语讫,闻呜呜饮泣声,又闻浩叹声曰:‘哀乐未忘,宜乎其未齐得丧。如斯挂碍,老僧亦不能解脱矣。’遂不闻再语,疑其难未已也。”

乾纬曰:“此自师粲花之舌耳。然默验人情,实亦为理之所有。”

注释

幻化黄粱:唐朝时期,道士吕翁巧遇一名姓卢的书生。卢生渴望得到荣华富贵,吕翁让卢生在他的枕头上睡觉。卢生在梦里历经大起大落,最后在荣华富贵中度过馀年。卢生做完梦后醒来,发现店主人蒸的黄米饭还没有熟。事见唐沈既济《枕中记》。比喻荣华富贵如梦一场,短促而虚幻。黄粱,小米。

蛮触:《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后以“蛮触”为典,常用来比喻指为小事而争斗的人。

粲花之舌:形容人的言论精妙绝伦。

译文

钱塘人陈乾纬说:过去他与几位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秋雨初晴,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一位朋友偶尔吟诵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众人都慨叹起来。

寺里一位僧人微微哂笑说:“据我的所闻所见,人死后还有仍然不肯罢休的。几年前,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我坐在这楼上,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吵了很长时间,越吵越厉害。此地没人居住,我心知是鬼在争吵。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分辨不太清楚,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不一会儿听到另有一人喊着说:‘两位先生不要吵,能听老僧说一句话否?人在世间,忙忙乱乱,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可现在二位的梦应该醒了,苦心经营,千方百计,求取富贵,富贵如今在哪里呢?机巧之心万种,用来酬恩报怨,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青山没有改变,白骨已经干枯,只剩了孤零零的魂魄。那个做了黄粱一梦的人,还能够醒悟;为什么两位已经亲身阅历的,反而不懂万事皆空这个道理呢?况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连同这样孤零零的一个灵魂,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为什么还要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像蜗牛角上的蛮氏、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地争斗,你们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说完,只听呜呜的哭泣声。接着,又听到那个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喜怒哀乐到现在还没忘记,难怪你们不能把得和失看成一回事。这样挂念尘世利害,老僧也不能帮二位解脱了。’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结束吧。”

陈乾纬说:“这是大师巧妙的生花之舌编出来的。然而体察人情,确实也合乎情理。”

陈竹吟尝馆一富室。有小女奴,闻其母行乞于道,饿垂毙,阴盗钱三千与之。为侪辈所发,鞭箠甚苦。富室一楼,有狐借居,数十年未尝为祟。是日女奴受鞭时,忽楼上哭声鼎沸。怪而仰问,同声应曰:“吾辈虽异类,亦具人心。悲此女年未十岁,而为母受箠,不觉失声。非敢相扰也。”主人投鞭于地,面无人色者数日。

译文

陈竹吟曾经在一个富人家教书。这家有一个小女奴听说她母亲沿街乞讨,快饿死了,就暗地里偷了三千钱给母亲。结果被同伴们告发,主人把她打得很苦。富人家的一间楼房,有狐精在上面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为祸作祟。这一天,小女奴挨鞭子抽打时,楼上忽然哭声嘈杂像是开了锅。主人感到奇怪,抬头问怎么了,只听上面齐声回答说:“我辈虽然是异类,也有人心。这个女孩年纪还不到十岁,就为了母亲挨打,觉得伤心,不觉失声痛哭。不是故意打扰你。”主人把鞭子丢在地上,一连有好几天都面无人色。

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于鬻书画处,见一卷擘窠书曰:“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款题“山谷道人”。方拟议真伪,一丐者在旁睨视,微笑曰:“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大是异闻。”掉臂竟去。青雷讶曰:“能作此语,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所谓名士习气也。聪明颖隽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谬乖张,使人不敢向迩者,其势可以乞食;或有文无行,久而秽迹恶声,使人不屑齿录者,其势亦可以乞食。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