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三 · 槐 西 杂 志 三(第24/30页)

桐城耿守愚言:一士子游嵩山,搜剔古碑,不觉日晚。时方盛夏,因藉草眠松下。半夜露零,寒侵衣袖,噤而醒,偃卧看月。遥见数人从小径来,敷席山冈,酌酒环坐。知其非人,惧不敢起,姑侧听所言。一人曰:“二公谪限将满,当入转轮,不久重睹白日矣。受生何所,已得消息否?”上坐二人曰:“尚不知也。”既而皆起,曰:“社公来矣。”俄一老人扶杖至,对二人拱手曰:“顷得冥牒,来告喜音:二公前世良朋,来生嘉耦。”指右一人曰:“公官人。”指左一人曰:“公夫人也。”右者顾笑,左者默不语。社公曰:“公何悒悒?阎罗王宁误注哉!此公性刚直,刚则凌物,直则不委曲体人情。平生多所树立,亦多所损伤,故沉沦几二百年,乃得解脱。然究君子之过,故仍得为达官。公本长者,不肯与人为祸福。然事事养痈不治,亦贻患无穷。故堕鬼趣二百年,谪堕女身。以平生深而不险,柔而不佞,故不失富贵。又以此公多忤,而公始终与相得,故生是因缘。神理分明,公何悒悒哉?”众哗笑曰:“渠非悒悒,直初作新妇,未免娇羞耳。有酒有肴,请社公相礼,先为合卺可乎!”酬酢喧杂,不复可辨;晨鸡俄唱,各匆匆散去。不知为前代何许人也。

注释

嘉耦:互敬互爱、和睦相处的夫妻。

译文

桐城耿守愚说:有个书生游览嵩山,寻访古代碑刻,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就躺在松树下面草地上睡觉。半夜露水凝结,寒气直透衣衫,书生冻得打了个机灵醒过来,就躺在地上看月亮。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从小路上山,把席子铺在山头上,斟上酒团团围坐。书生知道这些不是人类,害怕得不敢站起来,姑且侧耳倾听,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其中有一个鬼说:“两位贬谪期限快要满了,应当进入轮回投生,不久就可以重见天日了。投生到哪里,有没有消息呢?”在上座的两个鬼说:“还不知道呢。”接着,众鬼都站起来,说:“土地公来了。”不一会儿,一个老翁拄着拐杖过来,对那两个鬼拱手行礼,说:“刚刚接到阴间的公文,特来向两位报喜:两位前生是好朋友,来生是恩爱夫妻。”土地公指着右边一个鬼说:“你是官人。”又指着左边一个鬼说:“你是夫人。”右边的鬼看着左边的笑起来,左边的鬼却不声不响。土地公说:“你又何必闷闷不乐呢?阎罗王难道会安排错吗?这一位性格刚直,刚毅就盛气凌人,直率就不能深切体会别人的心情。他平生建树很多,伤害的人也很多,所以死后在阴间沉沦二百年,才能解脱投生。不过,他犯的仍然是正人君子的过失,所以仍然可以做大官。你本是一位忠厚长者,不愿意伤害别人,也不为别人造福。但是你对每一桩失误都不去纠正,也留下无穷的祸患。所以你变成鬼魂有二百年,才惩罚你投生为女人。因为你前生深沉却不阴险,柔弱却不奸诈,所以仍然享受富贵。还有,因为这位先生很容易得罪人,而你和他始终交情很好,所以就结下这段姻缘了。神灵的道理十分清楚明白,你又何必闷闷不乐呢?”众鬼喧哗哄笑说:“他并非闷闷不乐,只是刚做新娘子,不免有些娇羞罢了。这里有酒有菜,请土地公主持仪式,先让他们喝交杯酒好吗?”于是敬酒劝菜,应酬道谢,声音喧闹杂乱,再听不清他们讲些什么了;不多会儿,清晨鸡啼,那些鬼匆匆忙忙地分开走了,也不知是前代的什么人。

李应弦言:甲与乙邻居世好,幼同嬉戏,长同砚席,相契如兄弟。两家男女时往来,虽隔墙,犹一宅也。

或为甲妇造谤,谓私其表弟。甲侦无迹,然疑不释,密以情告乙,祈代侦之。乙故谨密畏事,谢不能。甲私念未侦而谢不能,是知其事而不肯侦也,遂不再问,亦不明言,然由是不答其妇。妇无以自明,竟郁郁死。死而附魂于乙曰:“莫亲于夫妇,夫妇之事,乃密祈汝侦,此其信汝何如也。使汝力白我冤,甲疑必释;或阳许侦而徐告以无据,甲疑亦必释。汝乃虑脱侦得实,不告则负甲,告则汝将任怨也。遂置身事外,恝然自全,致我赍恨于泉壤,是杀人而不操兵也。今日诉汝于冥王,汝其往质。”竟颠痫数日死。甲亦曰:“所以需朋友,为其缓急相资也。此事可欺我,岂能欺人?人疏者或可欺,岂能欺汝?我以心腹托汝,无则当言无,直词责我勿以浮言间夫妇;有则宜密告我,使善为计,勿以秽声累子孙。乃视若路人,以推诿启疑窦,何贵有此朋友哉!”遂亦与绝,死竟不吊焉。

乙岂真欲杀人哉,世故太深,则趋避太巧耳。然畏小怨,致大怨;畏一人之怨,致两人之怨。卒杀人而以身偿,其巧安在乎?故曰,非极聪明人,不能作极懵懂事。

注释

恝(jiá)然:漠不关心,冷淡的样子。

译文

李应弦说:甲和乙是上辈人就友好的邻居,从小一起玩耍,长大一起上学,性情相投像兄弟。两家的男男女女时常来往,虽然隔着一道墙,却像是一家人。

有人给甲的妻子造谣,说她和表弟私通。甲调查没有证据,可是疑心没有消除,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乙,求他代为侦查。乙向来谨慎怕事,推辞说办不了。甲心想,没有侦查就推辞办不了,明明是知道这回事,所以不肯侦查,就不再追问,也不明说,但从此不再和妻子说话。他妻子没有办法表白自己,竟然忧郁而死。死后鬼魂附在乙的身上,说:“再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夫妻之间的事,却秘密地求你侦察,可见他信任你到了什么程度。假如你尽量洗刷我的冤枉,甲的疑心一定会消除;就是你表面上答应侦查,然后再慢慢告诉他没有证据,甲的疑心也一定会消除。你却顾虑如果侦查出实情,不说就辜负了甲,说了你就要受埋怨。于是置身事外,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致使我怨恨死去,这是杀人不用刀子呀。今天在阎王那里控告了你,你去对质吧。”乙竟发了几天疯去世了。甲也说:“人之所以要朋友,是为了有急难的时候能互相帮助。这件事可以瞒得过我,怎么能瞒得过别人?关系疏远的人或者我可以骗,怎么能够骗你?我把心腹之事托付给你,没有就应该说没有,你可以直言责备我不能因为流言蜚语损害夫妻感情;如果有就应该暗中告诉我,好让我想办法,不因为臭名声连累子孙。你却把我看成过路的人,用推诿让我有了疑心,这样的朋友有什么可贵的?”于是也和乙绝交了,乙死了也不去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