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七 · 姑 妄 听 之 三(第13/26页)
译文
唐宋时期的人最看重通天犀,所说“上面种种人或物,形状有的特别奇特巧妙。唐代武则天的手板,上面有两条龙对立的图案。宋孝宗的犀带上有南极老人拄着拐杖的像”,类似的记载在各种书里说法很多,应该不是胡说。现在的犀牛角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没听说有人或物的图形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唯有大理石往往有像画一样的图案,现在还能见到。我曾经见过兵部侍郎梁铁幢家有块插屏,上面是一只老鹰立在老树斜枝上的图案,嘴、爪、翅、尾都一一酷似;侧身斜视,好像是要飞下搏击的样子,神气也极为生动。朱子颖运使曾经将一块大理石镇纸送给我的大儿子汝佶,长约二寸,宽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是悬崖两边对峙,中间有两个人乘一只船顺流驶下;另一面是两棵松树斜立,连松针也清晰可见,下面有水波纹,一个月亮在松树枝头,一个月亮在水中,很像两小幅水墨画。上面刻有字,一面题的是“轻舟出峡”,一面题的是“松溪印月”,左侧署名“十岳山人”,字都是八分书体。看来是明代王寅的旧东西。汝佶把它献给我,我历来对这类器物玩艺儿不大感兴趣,后来就被人拿走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好似过眼烟云,现在偶然回忆起,所以一并记在这里。

旧蓄北宋苑画八幅,不题名氏,绢丝如布,笔墨沉着,工密中有浑浑穆穆之气,疑为真迹。所画皆故事,而中有三幅不可考。一幅下作甲仗隐现状,上作一月衔树杪,一女子衣带飘舞,翩如飞鸟,似御风而行。一幅作旷野之中,一中使背诏立
;一人衣巾褴缕自右来,二小儿迎拜于左,其人作引手援之状。中使若不见三人,三人亦若不见中使。一幅作一堂甚华敞,阶下列酒罂五,左侧作艳女数人,靓妆彩服,若贵家姬;右侧作媪婢携抱小儿女,皆侍立甚肃。中一人常服据榻坐,自抱一酒罂,持钻钻之。后前一幅辨为红线
,后二幅则终不知为谁。姑记于此,俟博雅者考之。
注释
甲仗:披甲执兵的卫士。
中使:宫廷派出的使者。
红线:传说中的女侠名。唐代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女,善弹阮咸琴,因其手纹隐起如红线,因以名之。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将并潞州,薛嵩无计可施。红线夜至魏博,偷走金盒,止却反谋。
译文
过去我一直收藏着北宋的八幅苑画,上面没有题写画家的姓名,绢丝像布一样,笔墨沉郁,工整细密中暗含着一种庄严浑厚的气息,我疑心它们都是真品。画的题材都是故事,不过其中有三幅,画的题材不知它的出处。一幅画下面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军队,上面是一轮明月高悬在树梢上,一位姑娘衣裙飘动,像飞鸟一样,仿佛在驾风疾行。另一幅的画面是在一片旷野之中,一位皇宫使者背着诏书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右边来,两位小孩在左边迎拜他,那人做出伸手搀扶的姿式。使者好像没看到这三个人,这三个人也好像没看到使者。还有一幅画了一处富丽宽敞的殿堂,阶下摆着五坛酒,左边有几个美女,浓妆艳服,像是富贵人家的姬妾;右边是婢女、老妈子拉着抱着小孩,他们都恭恭敬敬站立着。中间一人穿着家常衣服,坐在榻上,抱着酒坛,拿着钻子在开启。这三幅的第一幅辨出来画的是红线女的故事,后两幅始终弄不清楚画的是谁。权且把它记录下来,等有博识之士来考证它。

张石粼先生,姚安公同年老友也。性伉直,每面折人过。然慷慨尚义,视朋友之事如己事,劳与怨皆不避也。尝梦其亡友某公盛气相诘曰:“君两为县令,凡故人子孙零替者,无不收恤。独我子数千里相投,视如陌路,何也?”先生梦中怒且笑曰:“君忘之欤?夫所谓朋友,岂势利相攀援,酒食相征逐哉?为缓急可恃,而休戚相关也。我视君如弟兄,吾家奴结党以蠹我,其势蟠固,我无可如何。我尝密托君察某某,君目睹其奸状,而恐招嫌怨,讳不肯言。及某某贯盈自败,君又博忠厚之名,百端为之解脱。我事之偾不偾
,我财之给不给,君皆弗问,第求若辈感激,称长者而已。是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君先陌路视我,而怪我视君如陌路,君忘之欤?”其人瑟缩而去。此五十年前事也。
大抵士大夫之习气,类以不谈人过为君子,而不计其人之亲疏,事之利害。余尝见胡牧亭为群仆剥削,至衣食不给。同年朱学士竹君奋然代为驱逐,牧亭生计乃稍苏。又尝见陈裕斋殁后,孀妾孤儿,为其婿所凌逼。同年曹宗丞慕堂亦奋然鸠率旧好,代为驱逐,其子乃得以自存。一时清议,称古道者百不一二,称多事者十恒八九也。又尝见崔总宪应阶娶孙妇,赁彩轿亲迎。其家奴互相钩贯,非三百金不能得,众喙一音。至前期一两日,价更倍昂。崔公恚愤,自求朋友代赁。朋友皆避怨不肯应,甚有谓彩轿无定价,贫富贵贱,各随其人为消长,非他人所可代赁,以巧为调停者。不得已,以己所乘轿结彩缯用之。一时清议,谓坐视非理者亦百不一二,谓善体下情者亦十恒八九也。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将乌乎质之哉?
注释
伉(ɡānɡ)直:刚直。
偾(fèn):败坏,破坏。
缯(zēnɡ):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张石粼先生是姚安公同年考中科举的老朋友。他性格刚直,时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但是他慷慨讲义气,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任劳任怨,从不推辞。他曾经梦见一位死去的朋友怒冲冲地质问他:“你两次担任县令,凡是老朋友的子孙败落的,你无不收养抚恤。只有我的儿子从几千里外来投奔你,你当成陌生人一样,为什么?”张先生在梦里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忘了么?所谓朋友,怎么能形势有利时便相互攀援,有了酒肉时便相互追随?交朋友为的是危急时可以依靠,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把你当成弟兄,我家的奴仆相互勾结欺骗我,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我没有办法。我曾经暗暗托你观察某某,你亲眼见过他耍奸使刁,却怕招嫌惹怨,不肯告诉我。等到某某恶贯满盈自我暴露时,你又为了博得忠厚的名声而千方百计地为他说情。至于我的事是否受到损失,我的生活是否有保障,你都不关心,而只想求得那些人的感激,称你为忠厚长者。你这不是厚待应当疏远的人,而疏远应当厚待的人么?你先把我看作是陌生人,却来责怪我把你看作陌生人,你忘了么?”这个人瑟缩着离去了。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