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七 · 姑 妄 听 之 三(第14/26页)
一般士大夫的习气,是以不谈别人的过失为君子,而不管关系的亲疏和事情的利害。我曾看见胡牧亭被仆奴们算计,到了衣食都没有保障的地步。同年朱竹君先生奋然代他驱逐奴仆,胡牧亭的生活才得以维持。我又曾经看到陈裕斋死后,寡妇孤儿被女婿欺凌。他的同年宗丞曹慕堂愤然集合了旧友,代为驱逐,陈裕斋的儿子才得以安然。当时人议论,认为上述作为是古道热肠的,一百个人当中没有一两个人;认为是多事的,十个中有八九个人。又曾经看到,巡抚崔应阶娶孙媳妇,要租彩轿迎亲。他的家奴互相串通,说没有三百两银子租不来,家奴们众口一辞,到迎亲前的一两天,价码又长了一倍。崔公愤恨,自己去求朋友代租。朋友们怕招怨都不肯答应,甚至有的还说彩轿没有一定的租价,随着租轿人的贫富贵贱而涨落,别人可不能代租,以这种巧辩来调停。崔公不得已,将自己乘坐的轿子披红挂彩,用来迎亲。当时的舆论,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坐视不帮是不合情理的,一百个人中也没有一两个;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善于体恤下情的,倒是占了十之八九。此方有个是非的标准,彼方也有个是非标准,那么,请谁来作评判呢?

朱青雷言:尝谒椒山祠,见数人结伴入。众皆叩拜,中一人独长揖。或诘其故,曰:“杨公员外郎,我亦员外郎,品秩相等,无庭参礼也。”或又曰:“杨公忠臣。”咈然曰
:“我奸臣乎?”于大羽因言:聂松岩尝骑驴,遇一治磨者,嗔不让路。治磨者曰:“石工遇石工,松岩安邱张卯君之弟子,以篆刻名一时。何让之有?”余亦言:交河一塾师与张晴岚论文相诋。塾师怒曰:“我与汝同岁入泮
,同至今日皆不第,汝何处胜我耶?”三事相类,虽善辩者无如何也。田白岩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遇此种人,惟当以不治治之,亦于事无害;必欲其解悟,弥出葛藤。尝见两生同寓佛寺,一詈紫阳
,一詈象山
,喧诟至夜半。僧从旁解纷,又谓异端害正,共与僧斗。次日,三人破额,诣讼庭。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乎?”
注释
椒山:杨继盛。见前注。
咈(fú)然:不高兴的样子。咈,通“怫”。
入泮:古代学宫前有泮水,故称学校为“泮宫”。学童入学为生员称为“入泮”。
紫阳:指朱熹。见前注。
象山:指陆九渊。见前注。
译文
朱青雷说:曾经拜谒杨继盛的祠堂,有几个人也结伴进来。众人都叩头而拜,唯有一人只作了一个长揖。有人问是什么缘故,他说:“杨公是员外郎,我也是员外郎,级别相同,不应有当堂叩拜的礼节。”又有人说:“杨公是忠臣。”他很不高兴地说:“我是奸臣吗?”于大羽接着说了一件事:聂松岩曾经骑着驴子走,遇到一个打石刻磨的人,责问他为什么不让路。制作石磨的人说:“石工遇到石工,松岩是安邱张卯君的学生,以篆刻著名当时。有什么好让的?”我也说了一件事:交河有个私塾教师,与张晴岚谈论文章,互相攻击。私塾教师发怒道:“我与你同年考中秀才,同样到今天还没考上举人,你什么地方胜过我呢?”这三件事很类似,即使善于辩论的人,对他们也无可奈何。田白岩说:“天地这么大,什么人没有,什么事没有?遇到这种人,只有以不理睬来对待,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如果一定要让他们明白,可能会惹出更多的纠葛。我曾经见两个书生一道寄住在佛寺,一人骂朱熹,一人骂陆九渊,吵闹到半夜。和尚在旁边劝解,两人又说佛教是异端邪说,危害儒学正统,一起与和尚争斗。第二天,三人都打破了头,到官府去告状。这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

昌平有老妪,蓄鸡至多,惟卖其卵。有买鸡充馔者,虽十倍其价不肯售。所居依山麓,日久滋衍,殆以谷量
。将曙时,唱声竞作,如传呼之相应也。会刈麦曝于门外,群鸡忽千百齐至,围绕啄食。媪持杖驱之不开,遍呼男女,交手扑击,东散西聚,莫可如何。方喧呶间
,住屋五楹,訇然摧圮,鸡乃俱惊飞入山去。此与《宣室志》所载李甲家鼠报恩事相类。夫鹤知夜半,鸡知将旦,气之相感而精神动焉,非其能自知时也。故邵子曰:“禽鸟得气之先。”至万物成毁之数,断非禽鸟所先知,何以聚族而来,脱主人于厄乎?此必有凭之者矣!
注释
馔(zhuàn):饮食,菜肴。
谷量:以山谷计算牛马等牲畜。极言其多。
喧呶(náo):形容声音嘈杂。
译文
昌平县有个老妇人,养了很多鸡,她只卖鸡蛋。有人想买她的鸡炖肉吃,即便出十倍的价钱她也不卖。她住的地方靠近山麓,时间长了,鸡群不断繁衍,几乎遍及山谷。天快亮时,群鸡唱晓,叫声此起彼伏,仿佛相互呼唤。正好割下的麦子晾晒在门外,忽然,千百只鸡蜂拥而来,围着场院啄食麦粒。老妇人挥舞手杖赶不开,把全家男男女女都叫出来,大家扑击驱赶,鸡群却东散西聚,无可奈何。正在喧闹时,五间住房“轰隆”一下全部倒塌,鸡都受了惊飞到山里去了。这件事与《宣室志》所载李甲家鼠报恩的事相似。鹤知道夜半,鸡知道天亮,这是气的感应使它们精神变化,而并不是它们知道时辰。因此邵雍先生说:“禽鸟可以最早感受到气息的变化。”至于世间万物成败的定数,决不是禽鸟能事先知晓的,那些鸡为什么聚众而来,救主人于危难之中呢?这一定是有鬼神附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