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患难情深(第8/15页)
郑洽见了郑芫,大为惊喜,连忙迎客入内,随即紧闭大门。郑洽已从浦江郑义门迁到了支提山不远处的山边,可就近和应文大师父联系报告。郑芫知道郑洽与另外几位建文朝臣仍在策划军国大事,详细情形并不得知,但知这些孤臣孽子暗中募款练兵,藏武于沿海各寺庙的计画并未停止。
郑芫见了郑洽,第一件事便告知应文藏身于这一带的秘密已经引起高层怀疑,京师锦衣卫首领鲁烈亲自下来追查,杨冰和镜明和尚两个武林高手紧随而到,自己悄悄跟踪而来,要尽速通知应文及洁庵、天慈。
郑洽听了惊骇无比,忙道:“大师父随天慈大师在支提寺挂单,有时也在各寺间云游,但以支提寺及雪峰寺为主,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大师父的身分,只当他是天慈大师的晚辈僧人,怎么会引来南京的高手来查人?”郑芫道:“南京情况未明,但目前以保护大师父为第一要务,我现在立刻前往雪峰寺去找我洁庵师父。”
郑芫将驴子寄在郑洽处,施展轻功,赶往雪峰寺。天色向晚时分,郑芫过了山脊,同样被天空盘旋的秃鹰吸引了注意,郑芫虽然心急要赶去雪峰寺,但仍停下身来仔细观看,终于她决定前去探个究竟。
走过两里多崎岖的山石,她来到一个斜伸出峭壁的坡台,在一块岩石下,一群秃鹰正围着啄食一具尸体。郑芫喝叱一声,挥剑将秃鹰赶飞,只见一个魁梧的和尚倒毙在地,脸上已被啄得血肉模糊。郑芫看了半天也认不清面貌,掩鼻暗忖道:“这厮眉目有点像是鲁烈,但怎么会是个和尚?”
她用剑尖挑开僧衣,只见内衫的袖上绣了一条青色飞鱼,正是锦衣卫首领的服饰。郑芫同时看清了这和尚的心口及左大腿上各中了一支钢矢,心口那一箭明显是致命主因。她俯身仔细察看,认出了那支致命的钢矢,再也忍不住激动得哭出声来:“大师父射杀了鲁烈,是大师父射死了鲁烈!”
她想到自己在浦江郑义门万松岭那三间佛堂外的林中,开始传授应文大师父打坐呼吸的少林心法,后来又教他习射钢弩,原是希望找些事情让他去忙,免他终日枯坐愁城,那晓得应文竟天生具有习武的慧根,内力、轻功进步一日千里,更料不到他自行摸索,练成了独步天下的弧线仰射法,竟然能在远距离外暗杀武林高手;头一次实战射击,就射杀了武功高强的鲁烈。
世事难料啊!
终于,郑芫从极度激动之中平息下来,开始思索下一个问题:“不知应文大师父是否安好?他去了何处?他射杀了鲁烈之后,会去那里?如果他去了雪峰寺,将正好碰上杨冰及镜明。”她思考了一会,决心先在四周搜寻一遍,于是施展上乘轻功,飞快地在四周游走,一面注意每一块山石之后、树林之中有无人影。她搜查的范围愈来愈大,身形速度愈来愈快,终于她又回到了山脊上。
这时月亮已升了上来,从山脊回望下去,这回她看见远方一片林子外有一块大岩石,岩石下面有个人匍匐在地一动也不动。郑芫极目望去,只见那人伏在一个土堆前,看上去像是一个坟堆。
郑芫有些害怕,壮起胆子,朝那人走过去。去得近了,月光下瞧得仔细,那人伏地全身颤抖,口中断断续续念着经文。他前面的土堆上有一块大石,郑芫停步,骇然发现石上刻着“天慈禅师”四个大字,似是以指刻石,字迹拙劣,但指力惊人。郑芫见了这四个字如雷轰顶,但她极度震惊中仍能保持灵敏的思路,暗忖道:“少林金刚指!鲁烈已死,这四个字怕是杨冰的手迹。”
她强忍着恐惧及悲痛,对那匍匐颤抖的人轻叫一声:“大师父,是您么?”那人没有回应,仍在一面颤抖,一面含糊地念经文。郑芫鼓起勇气走到那人身后,提高声音再问道:“大师父,是您么?”
那人忽然停止背诵经文,接着上身的颤抖也渐渐停了下来,他没有转头,仍然匍匐着,轻声反问:“芫儿,是你么?”
郑芫一步抢上前去,应文回身站起,两人撞了满怀,竟然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拥抱极是突兀,却又显得极为自然,似乎都觉得情之所至,理所当然。郑芫看到应文血污满面,身上衣衫褴褛,下幅撕开,露出小腿上伤痕累累,但背上仍紧紧掮着那支长弩。
此时,郑芫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应文则彷佛进入梦中,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时之间他意往神驰,好像又回到了京师皇城。他双臂有力地抱着郑芫,全不像是他平日表面上的文弱。郑芫在他的怀中,感觉出应文的男子气概中还保留着纯真稚气;这个落魄的皇帝在高雅的举止之中透露出斯文与随和,郑芫一直暗中喜欢他,看着他便有一种想要保护他的情愫。
耳边听得应文悄声道:“芫儿对我最好,总在危急时候出现在我身旁。”郑芫睁开眼,看到应文深情的目光,他满颊血迹的脸离自己只有一寸距离,她感到他的呼吸,心中一阵慌乱,应文已经吻在她的唇上。郑芫不但没有闪躲,反而不自觉热切地回吻。刹时之间,两人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彷佛遗世独存般在支提山脊下的山坡上拥抱,清风明月下,全然忘我地相互爱怜,不知今夕是何夕。
郑芫自幼和傅翔青梅竹马,有些两小无猜的感情,但火烧卢村之后,她和傅翔各奔东西,始终没有机会发展成男女之情,只能归之于无缘分。尔后她碰到了朱泛,红孩儿调皮机智,和她如出一辙,在一起行侠仗义时,总能令她开心,但更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伙伴。自从做了锦衣卫,在宫里保卫建文这个年轻的皇帝,郑芫惊讶地感觉到皇帝内心的孤寂,后宫虽有后妃,却似无人了解他内心深处的寂寞和无助。他在强藩压力之下不得不出手削藩,但他的仁慈及幼稚却使得他在斗争中失算连连,满朝文武、后宫嫔妃没有一人懂得,这个皇帝其实内心深处只想广施仁政,如果每天都必须面临斗争,他宁愿选择不当皇帝。奇怪的是,这心事只有郑芫懂得。
两人之间的感情,一个发自怜爱,一个发自感激,在此刻骨铭心的时空中,竟然迸发出不可遏止的热情火花,其来有自,却只天地知之。
终于两人坐倒地上,那沸腾般的热情突然间开始散失了,只因在月光下,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新坟前的石碑上“天慈禅师”四个大字。
郑芫清醒过来,暗中对天慈道:“天慈师父,芫儿闯祸了。”应文清醒过来,暗中对天慈道:“大师,弟子犯戒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深深地凝望彼此。郑芫这时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的往事,卢村之难中,是天慈和洁庵救了母亲的性命;自从洁庵师父去了泉州,在南京灵谷寺中,天慈代行师职,这些年来待郑芫如师如父,将他一身少林藏经阁绝学倾囊相授。郑芫望着那四个字,感激和悲恸的泪水渐渐满溢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