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是你的俘虏(第16/30页)
石楠地里有鸟儿在鸣叫。远离了马具和铁蹄的嘈杂,他可以听见沼地苏醒时所有微小的声响。早晨的风改变了方向,海洋的气味被吹进内陆,在草丛之中低语。一丛金雀花背后传来了什么小动物的窸窣响动。一切都非常宁静。
起身时,格雷一抬头发现自己正面对面地看着詹姆斯·弗雷泽的脸,转而再意识到自己极端有损尊严的姿态,无奈为时已晚。
他站在顶多六尺之外,像一头红色的马鹿一般纹丝不动地任沼地上的清风吹拂,初升的阳光纠缠在他的长发之间。
他们都呆呆地站着,注视着彼此。风吹来淡淡的海洋的气味。一时间只听见海风和草地鹨在歌唱。然后,格雷站直了身子,努力把一颗心从喉咙口吞咽下去。
“我恐怕你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弗雷泽先生。”他冷静地说道,一边极尽沉着地把裤子系上。
那苏格兰人一动都没有动,唯有那双注视着格雷的眼睛,慢慢地抬了起来,越过格雷的肩膀看见六个端着火枪的士兵正瞄准他。深蓝色的眼睛继而转回来正对着格雷的目光。最终,弗雷泽的嘴一撇,说了一句:“我想您也抓了我个措手不及,少校。”
白色女巫的魔咒
詹米·弗雷泽坐在空空如也的仓房里,地上冰冷的石板让他不停哆嗦,他紧紧抱着膝盖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以为他再也暖和不起来了。海水的凉气渗透在他的骨髓之中,他仍旧能感到那汹涌的海浪在腹中深处搅动着。
他盼望着见到其他那些囚犯——莫里森、海耶斯、辛克莱、萨瑟兰。不仅是期待他们的陪伴,也期待着他们的体温。寒冷刺骨的夜里,他们会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呼吸着彼此陈浊的气息,忍让着近距离的磕磕碰碰,为的就是那点儿温暖。
然而,他只有孤身一人。他们多半要等到对他执行完越狱的刑罚之后才会把他送回到大牢房与其他犯人关到一起。他背靠着墙叹了口气,一种病态的意识占据着他,使他感觉到自己压在石墙上的每一节脊椎骨,感觉到其上包裹着的每一寸脆弱的皮肉。
他十分害怕被施以鞭刑,可是,他又盼望着他的惩罚正是鞭刑。尽管惩罚本身会非常可怕,但那很快就会过去——而且比之于重新戴上铁镣,鞭刑要容易忍受无限多倍。他可以感觉到手腕被按在铁砧上,铁匠捶打着镣铐将其紧紧地固定到位,那榔头的一记记重击打在他的肌肤之上,回音震响在手臂深处的骨骼里。
他的手指摸索到脖子上挂着的玫瑰念珠,那是离开拉里堡时詹妮给他的。一串山毛榉木雕成的珠子毫无价值,所以英国人就让他留下了。
“万福马利亚,满被圣宠者,”他喃喃地默念着,“女中尔为赞美。”
他没有心怀多大的希望。那个黄头发的小恶魔少校亲眼见到过,诅咒他的灵魂——他知道那镣铐有多么可恶。
“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马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
同小少校达成的协议,他都遵守了。但少校却不会这么想。
他确实信守了自己的誓言,履行了他的承诺。流浪汉对他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地转述了,完全按照听到的样子。协议本身并没有要求他告诉英国人他本人是否认识流浪汉——也没有要求他通报自己从那些模糊的话语里得出的结论。
第一眼他就立刻认出了邓肯·克尔,尽管时间和致命的疾病改变了他的容貌。卡洛登之前,他曾是詹米的舅舅科拉姆·麦肯锡的租户。战争结束后,他逃亡到法国勉强维持生计。
“别出声,朋友,安静。”他轻柔地说着盖尔语,在病人躺着的床边跪了下来。邓肯年纪很大了,疾病和劳累使他苍老的脸显得很憔悴,发烧的双眼闪着光。起初他以为神志不清的邓肯没有认出他来,然而,那只疲惫不堪的手用惊人的力量握紧他的手,急促的气息里一遍遍地用盖尔语重复着“我的朋友”“我的族人”。
旅店老板站在门口,越过格雷少校的肩膀观察着。詹米低下头向邓肯耳语道:“你讲的一切都会报告给英格兰人,说话要小心。”店主眯起了眼睛,但距离太远,詹米可以肯定他没有听见。少校继而转身请店主离开,于是他安全了。
邓肯的话随着思绪不停地游走,常常语无伦次,把过去的画面与现实重叠起来,詹米不清楚这究竟是由于他的警告,还是高烧带来的精神错乱。有时候,他管詹米叫“杜格尔”,那是科拉姆的弟弟,詹米另一个舅舅的名字。有时候,他会开始吟诵诗歌,有时候,他彻底地胡言乱语。而在那些胡话和七零八落的片段之间,时而会夹杂那么一丁点儿蕴意——或许那还不仅仅是蕴意。
“全都被诅咒了,”邓肯轻声低语道,“那金子被诅咒了。你可听好了,小伙子。那金子是白色女巫送给国王的儿子的。可起义失败了,国王的儿子跑了,女巫她是不会把金子交给一个懦夫的。”
“她是什么人?”詹米问。听到邓肯的话,他的心忽然跃到喉咙口,令他窒息。他连忙问道,心脏狂跳不止:“那个白色女巫——她是谁?”
“她找的是一个勇士,一个麦肯锡家的男主人。金子是属于他们的,女巫这么说来着,都是为了他,而他却死了。”
“那个女巫是谁?”詹米又问了一遍。邓肯所说的白色女巫在盖尔语里指的是女巫师,女智者,也就是人们说的白娘子。他们曾经一度把这个称呼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克莱尔——他自己的白娘子。他把邓肯的手紧握在手中,迫使他保持清醒。
“她是谁?”他一再问着,“那女巫是谁?”
“那女巫,”邓肯闭着眼睛咕哝道,“她会吞噬人的灵魂。她就是死亡。那个麦肯锡就死了,他死了。”
“谁死了?科拉姆·麦肯锡?”
“他们全死了。所有人。全都死了!”那病人紧抓着他的手,大声叫喊着,“科拉姆、杜格尔,还有艾伦,都死了。”
突然,他睁开了眼,注视着詹米的目光。热度烧得他瞳孔放大,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
“他们说,”这时他的口齿出奇地清晰,“艾伦·麦肯锡离开她的两个弟弟,离开族人,嫁给了大海里来的海豹精。她能听见海豹精说话,是吗?”邓肯神情恍惚地微笑着,黑色的眼神游移地注视着远方,“她听见海豹精在歌唱,就坐在那岩石上,一个,两个,三个,她从高塔上看见了它们,一个,两个,三个,于是她便下楼走到大海里,走向海洋深处,跟那些海豹精生活在一起了。是吗?她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