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暴时刻(第8/11页)

洛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根。瞬间出现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支蜡烛的烛芯闪了一下,点亮了,然后是另外一根蜡烛。洛奇又划着一根新火柴,继续点燃剩下的蜡烛。窗台上、床头板上,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洗手池上,到处都是蜡烛。烛光让他看清了整个房间。

有人把床从原先靠在墙边的位置拉到房间中央,距离周围四面墙都有几英尺的空隙。床上铺着床单,肯定是洛奇从某个橱柜里找出来的,陈旧的旅馆床单上面满是蛀虫洞和污渍。星期三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床单上面。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被射杀那天穿的浅灰色西装。他的右半边脸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血迹。但左半边脸全毁了,西装的左肩和前胸上溅满暗色的血污,仿佛点彩派的绘画技法。他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被毁容的脸上没有安宁平和,只有深受伤害的神情——深入灵魂、穿透内心的伤害,充满仇恨、愤怒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从某种程度来看,这张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杰奎尔先生富有经验的双手轻轻抚平这张脸上的仇恨与痛苦,用殡仪馆里的蜡和化妆品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张脸,赋予他死亡没有给予他的、最后的安详和尊严。

即使死了,他的身体也显得高大魁梧,并没有缩小,而且还能闻到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面平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风声呼啸着刮过这个精确虚构出来的美国中心点上的旅馆。窗台上的蜡烛淌下蜡泪,烛光摇曳。

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到处敲门,叫着:“请快一点,到时间了。”他们开始慢吞吞地低着头走进来。

城先生是第一个进来的,后面跟着媒狄亚和南西先生、岑诺伯格,胖男孩最后才进来,脸上带着新出现的红色淤伤,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好像正在默不作声地背诵什么东西。影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替他难过。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讲话,他们列队站在尸体旁边,彼此保持一臂远的距离。房间里的氛围很虔诚,非常虔诚,非常严肃,影子事先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室内鸦雀无声,只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我们共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神存在的地方,”洛奇说,“将此人的尸体转交给那些将按照习俗正式处置它的人们。如果有人想说什么的话,现在就发言吧。”

“我没话要说。”城先生说,“我根本就没正经见过这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你们所做的一切会有报应的,听见了吗?这只是一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音调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后,他用高音开始朗诵: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

猎鹰听不到放鹰人的呼唤;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82]

他突然停下来,眉毛拧在一起。“妈的,以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做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变成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整件事都让人觉得悲哀。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参与了对他的谋杀,现在你们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是太棒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现在依然在为他工作。我要说的就这些。”

媒狄亚说:“在这个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的世界上,我认为我们必须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会感到无尽的悲伤,与此同时,都会有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怎么说呢,简直就是魔法,不是吗?也许此刻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悲伤和欢乐就像牛奶与饼干,它们总是那么完美相配。我认为我们应该花点时间,好好思考其中的意义。”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的正中心,这是一片没空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空搭理我们了。这里是无人区,是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协议。我们对此别无选择。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还我们,我们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先生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可以省点儿时间、也省点儿事情,自己回家去拿把枪,冲着自己的脑袋开火,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我操你、操你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口!你不配在战斗中荣耀地牺牲,没有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血,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只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你只会带着临终前的一吻和藏在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先生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一句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杂种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先生、媒狄亚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冲着影子笑了笑。“没人开心,对吧,小伙子?”说完,他也离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南西说,“我们带他离开这里。”

他们就地取材,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裹好,这样他们搬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让我来试试。”他弯下膝盖,双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抱起尸体,放在肩膀上。他伸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我们把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是影子还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可以了。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当他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深处还能回味出蜜酒的酸甜滋味。你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帮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去,有时你还要负责调查、替我去各处打听消息,你负责跑腿办事。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负责揍那些应该被揍的人。如果我不幸死亡,你负责为我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