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7页)
“你的戏装,”玛格丽特舅妈在便笺簿上写,这样她就不用站起来了,“演木偶剧用的。”
“我是谁?”梅拉尼问。
“琳达[5]。他正在做一只天鹅。他现在遇到麻烦了。他说费因想要毁掉他的天鹅。”
薄绸和琳达都似乎很适合梅拉尼。
“那只天鹅有多大?”
她舅妈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我不想,”梅拉尼说,“我不愿意扮演琳达。”
“这是你在他眼里的样子。白绸子,头发上插着花。一个很小的小女孩。”
“要插什么样的花?”
玛格丽特舅妈捧出满把的人造雏菊,黄的和白的就像煎蛋。梅拉尼会再次成为头戴花冠的精灵,他是这样看待她的,她也曾经这样看待自己。撇开所有这些,她的虚荣心很满足。
“这是形势所迫,”她说,“我想是必须这样了。”舅妈按照图样剪下去,剪刀在灯下闪烁的寒光就像惊叹号。
裙子大致粗缝好以后,梅拉尼就要穿上它,去到地下室,给菲利普舅舅看。她必须要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穿这件胸部有交叉编织白缎带的薄绸连身裙(根据她饶有兴致的观察,她的乳房长大了一些,乳头的颜色更深了)。玛格丽特舅妈用银柄发刷给她刷头发,和维尼小布熊一样,发刷也在海难里幸存下来了。她刷了又刷,直到梅拉尼的黑发涡旋顺流而下像是涨水的泰晤士河,然后她让所有的雏菊花都漂浮在水面上。她从小橱柜里拿出来一个雪茄盒,打开是一些油彩化妆棒。梅拉尼的眼皮给涂成了蓝色,嘴唇是珊瑚红。她觉得很油腻,就像给抹了猪油。
“你有什么漂亮的珠宝吗?”
“我只有我的坚信礼珍珠项链。”它们,也幸存下来了。
玛格丽特舅妈抚摸这些珍珠,爱慕这些珍珠,然后把它们绕在梅拉尼的脖子上。薄绸连身裙上还带着的几个别针刮伤了梅拉尼。她扭了扭身子。
“这条珍珠项链是最后的精彩一笔,你非常漂亮!”
“嗯,我希望我能照见自己。我已经很久没打扮过了。”对往事的回忆又翻涌而来,她咬住了嘴唇。
“现在,下去吧。”
“我自己下去?”
玛格丽特舅妈点点头。梅拉尼把她的外套披在肩上,因为这层薄薄的丝绸遮挡不住寒风,这座房子又是结冰一样冷。喝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在地下室里,夜间的工作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幕布是拉开的,费因站在舞台上,身边摆满了单色的罐口张开的颜料罐,他要在一块黑布上涂抹出大海和一个血橙般的落日,有些像厨房里那幅狗肖像画的背景。菲利普舅舅在粗陋的裸灯泡的照射下蹲在地上弄一堆羽毛,羽毛就摊在他面前的布单上。他整理这些羽毛把它们分成堆。他的胡须也给羽绒弄得有些毛茸茸。
“我来了。”梅拉尼说。
他的双脚没动,那两只庞大的手停下了,放在了肮脏的白色罩衫盖住的膝盖上。这个晚上,他黯淡的眼睛像是发黄的旧报纸。
“为什么呢,他的脑袋这么四四方方的!”梅拉尼想。她以前还从未注意到。这个傍晚,几缕乱了的浅色头发突出了那几个角。他的脑袋就是一个跳跳木偶玩具。一个别针扎了她的腋窝,很疼。
“把外面的东西脱了。”他说。
她听从了,打着哆嗦,因为地下室只用那个凄惨的、不中用的小油炉供暖。费因还在涂颜料。她能听见他的画刷使劲拍打着画布,他在填充很大一块天空。
“你发育得很好,就十五岁来说。”他的嗓音单调呆板。
“就要十六岁了。”
“这全是用不花钱的牛奶和橘子酱养起来的。你来月经了吗?”
“来了。”她太震惊了,声音低得像是窃窃私语。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很不高兴。
“我想要我的琳达是个小女孩。你的乳头太大了。”
费因猛地扔下手里的画刷。
“别那样跟她说话!”
“闭上你的嘴,干你自己的活,费因·基瓦尔。我想怎么跟她说话就怎么说,是谁在供给她食宿?”
“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菲利普舅舅手摸胡须沉思着,根本不看费因。
“哦,不,”他很冷静,“哦,不,你不能。接着画。你还没干满一天呢。”
他俩之间的刺耳争吵。梅拉尼头疼了。
“费因,”她说,“别这样,我不在意。”
“你看!”菲利普舅舅用一种古怪的得意扬扬的语调说。费因耸耸肩,捡起了他的画刷。
“擦干净你刚才弄的那些油漆印!”
费因阴沉着脸,用他那件给颜料浆硬的罩衫袖肘擦干净了地板上的画刷印子。
“那么,你可以的,”菲利普舅舅对她说,“我想你也必须得适合。
你的头发不错,腿也挺好看。”可是他恨她,因为她不是一个木偶。
“转个圈。”
她转了一圈。
“微笑。”
她微笑。
“不是那样笑,你这只蠢母狗,把牙露出来。”
她微笑,露出了她的牙。
“你遗传了一点你妈妈的样子,不是很多,但有点像。感谢上帝,你一点也没有继承你父亲的样子。我永远都不能容忍你父亲。他认为他自己要比弗洛尔家的人强一大截——他是一个作家,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不中用的杂种,他的两只手就从没弄脏过。”
“可是他非常聪明!”梅拉尼辩驳说,她最终被他的蔑视激怒了。
“没能聪明到考虑一下在他死了以后该怎么照管你们,”菲利普舅舅很尖刻地指出,“所以我把他所有的宝贝孩子都变成了我的,对不对?培养成一些小弗洛尔。”
他开始继续给羽毛分类。耶稣要我成为一束阳光,菲利普舅舅要我成为一个小弗洛尔。羽毛随着空中的气流起舞,给吹到了门下。菲利普舅舅长叹了一口气,以叹气表达一个人对极小的恩典的感激。
“你能行,”他说,“我想你可以。现在滚吧。”
费因生气地抬头向上看,梅拉尼在恶言和殴打开始之前走上楼去了。为什么费因要替她出头呢,像这样扮演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她的保护者?因为这么做容易惹火她舅舅吗?可是费因是否在乎看到他们这么激烈地对抗让她有多么沮丧?可能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她拿下头发里的花朵,然后小心仔细地从连身裙里迈出来。她想,要是她能看见自己的话,她不会喜欢自己穿上它的样子的,而且她想到,她也不愿意看见她的脸上抹了厚厚的发亮的油彩。
“我希望这场演出是已经全都结束了。”她说。
她舅妈点点头,她的双眼离奇而迅速地溢出了眼泪。她握拳紧抵双眼,肩头颤抖。这些天,她经常哭。那只斗牛梗立刻丢开它正舔着水的烤盘,走过来把它的脑袋放在她的膝盖上。梅拉尼又一次对狗敏感而反应迅速的同情心感到惊奇,它怎么可能既是看家狗同时又是四只脚的安慰者。她希望自己能像它那么安静,有它那么坦率。她把双手放在这个年岁大的女人的肩头,玛格丽特舅妈用她鸟爪一样的手摸索着抓住了它们。她们这样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玛格丽特舅妈的每一次哭泣,都使她外甥女和她更加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