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7页)
费因说:“你得和我排演。”他没有抬眼看梅拉尼而是盯着自己的手背。凿子的切口留下了一块很显眼的新月形紫色疤。
“什么排演,在舞台上吗?”
“你认为他会允许我们爬上他那可爱的舞台吗?永远不会的,我们要去我的房间。”
“为什么是和你而不是和天鹅?”
“天鹅要到真正演出那天你才能看见,这样你才能对它有本能自发的反应。但你得和我先练习一下,把动作做对,我做天鹅。”
他的嗓音比天鹅的脖子还要轻柔,几乎听不见,他的眼神是躲闪的。
“我们要穿上戏装排演吗?”她有些忧虑地问,她想着那件白色的束身裙,还有她自己露在裙外的雪白的皮肉,就像白色玻璃杯里的牛奶。
“什么,你觉得我该弄上一身羽毛吗?”
他像只遭遇石油泄漏事故的天鹅,忧伤地漂浮在污染了的河面上。他的裤子和衬衫(一件老式的法兰绒条纹衬衫,应该有领子的,但没有)给各种油漆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还有大片大片的污渍和汗渍。光脚上的污垢像疣。绕着喉咙有一道暗棕色的涨潮标记线,耳朵下边有很清楚的脏指纹。下巴上又生出来一层蘑菇。他散发着陈腐的气味,让人作呕,一种酸甜味的恶臭,似乎他正在腐烂。
“你该多照管收拾一下你自己,”她说,“哦,费因,你去洗一下。
或许,你也该剪一下你的头发。”因为不曾梳理的头发打着卷绕在他穿着肮脏衬衣的肩头,仿佛橘红色的蔓。
“为什么我该这么做?”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平静的周日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玛格丽特舅妈穿着她的灰礼服,戴着那条恶毒的项圈坐在厨房里,在用最精美的针脚缝那件希腊式连身裙。饭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平铺的白色桌布上安放着周日绿宽边白瓷餐具,陶罐里的牛奶和碗里的糖块都在急切地等着被取用。维多利亚在她的小笼子里打盹,旁边的天竺葵花朵盛开。
乔纳森在地下室造船,菲利普舅舅在组装他的天鹅,计划该怎样装拉线。弗朗辛带着他的小提琴,戴着复活节起义[6]特里比式软毡帽,穿着橡皮布防水衣去忙自己的活了。整座房子都歇了下来。
“那么,跟我来吧。”费因说。
他们一起登上楼梯,一起经过了蓝胡子城堡里每一扇紧关的门。
费因粗重的像是打鼾的呼吸激起了嘈杂的回声。他们走进了他的房间,他踢上了身后的门。他的脸色阴沉、困倦。
“唉,咱们来把这个愚蠢的游戏弄完吧。”
她四下看了看,很惊慌。房间里空荡荡的,仿佛兄弟俩的物品都已经打包塞进了衣箱和盒子,准备着马上启程。她不曾见过的那面墙,那面凿出了窥视孔的墙上的搁板上只摆了一样很小、很私人的物品,那是一张褪色的单人照片,镶在很不适宜的黑色相框里。照片上是一位宽脸庞,不微笑,目光直视照相机的女人。她裹着苏格兰围巾,围巾里兜着一个孩子。
“我们的母亲,”费因说,“怀抱着麦琪。”
她的身后是荒凉的岩石。
“回家。”费因只说了这么一句。
靠着照片是已经卷折起来等着打开的安吉普斯台灯。镜子和舅妈肖像画之间的那条墙是空的,没有任何关于圣塞巴斯蒂安三联张的痕迹。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搁架旁边是组嵌墙式橱柜,但另外所有的东西她都已经很熟悉了。她坐进那把玫瑰城堡椅子里,感到有种可笑的仪式感,就像穿着女式西服,头戴附面纱帽子的礼节性拜访。
“是要这样演。”费因说。他斟酌着,吝惜每一个说出的单词。
“琳达沿着海岸散步,捡贝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盘旋的贝壳,是珠母的奶白色,他把它放在那块小地毯上。
“接近日暮,她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看到逼近的天鹅。她逃跑,但天鹅扑下来,把她压倒在地。闭幕。”
“就这些?”
“毕竟,这只是一个手段,用来表现他的天鹅的机敏。”
她站起来,弯腰捡起贝壳。她走得很拘谨,因为他正看着她。
“动作要更流畅一些,”他厌倦地说,“用胯骨走。”
她又捡了一次,扭着屁股,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用胯骨走的方式。
“梅拉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学校里没人教过你曲棍球吗?”
“嗯,教过,他们教过。”
他冷笑了一声。
“迈步——啊,像这样走。”他捡起了贝壳,但他的步伐不再像大海的浪花。他走起来吱嘎响,实际上他像个木偶。他忘了他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优雅。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来,手指夹着贝壳。
“不管怎样,”他说,“再试一次。”
她又试了一次。
“好一点了,或许,现在再来一遍,我是那只天鹅。”
她在海边散步,拾贝壳。费因竖起脚尖。他的脸给头发盖住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嘘着咻咻的口哨,表示是翅膀在拍打扇动。
“你听见这声音,你很害怕。你跑了几步。”
她跑了几步。
“对了。”
他跟在她后面跑。这简直就是哑剧字谜。她吃吃笑了。
“别,别犯傻!你该是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小女孩!”
“我认真不起来。”
“可是,梅拉尼,要是你不能为他配戏,他会把你撵出去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她迟疑着说,“他不能那么干。”
“会的,他能那么干,而且他会那么干的。”他理智而且严肃,“我们什么也帮不了你,你会饿死的。”
“我恨他。”她说,这句话差不多是脱口而出。他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又分开向别的地方看去。
“从开场演起,预备,开演。”
这次好多了。她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看,假装正在注视降临的黄昏。她假装听到了海鸥的鸣叫,听到脚下的沙子咯吱响,听到了翅膀拍打的节奏。这样表演惊恐和逃跑几步就变得容易了。
“你踉跄着跑开,我把你弄到了地上。”他掩饰住自己的呵欠,“把贝壳扔下,然后我们整个演一遍。”
她服从了他的命令。海鸥嘶鸣,沙滩漂移,天鹅迅疾地飞落,这很容易。她从费因的近旁跳开,她不是在伪装——小地毯边缘打结的穗饰绊住了她。她失去了平衡,为了自救紧抓着费因,结果把他拽过来了。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梅拉尼笑了,他们缓慢地滑倒在地板上。
可是费因没有笑。梅拉尼看见他那张苍白的,骨棱明显半遮在头发下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笑意,他板着脸,没有表示出任何宽恕她的善意,她的笑也变成了乌有。他们躺得很亲密,就像床单包着毯子;他有腐烂的臭味,可是这无关紧要,她颤抖着,认识到臭味已经无关紧要。她紧张地等着那件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