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幻术师天满屋(第6/10页)
天满屋满足地看着吃得香得咂嘴的我们。
“怎么样,好吃吧?好吃吧?”他再三问道。
“关于这次聚会要吃什么的问题,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间的珍馐百味所知甚多,如今要给对我恩重如山的菖蒲池老师做吃的,怎么能拿不足称道的东西敷衍了事呢,这有辱我天满屋的名声。我苦思冥想,沿着贺茂川一路走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云畑。我沿河边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瞬时一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朝我砸下来,是个人都要吓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用拐杖一挡,结果黑暗中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连我都觉得瘆得慌。往脚下一看,一条断气的山椒鱼倒在我脚边。真是不幸的事故啊,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不幸我才能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天满屋对着锅子合掌,“你就毫不犹豫地成佛去吧,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候,山椒鱼已经进了我们的五脏庙。
我和淀川教授在厨房里洗锅刷碗,借着流水声的遮掩说悄悄话。天满屋与画师夫妇在六叠房间喝着冰麦茶,欣赏画师的狸绘。
“那个天满屋是什么来头?”
“我在星期五俱乐部见过他,他曾在寿老人手下干过。”
“难怪那么可疑,说不定是间谍。”
“怎么看这事都很奇怪,”淀川教授歪着头纳闷,“天满屋以前好像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寿老人,从京都彻底消失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夜更深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庭院也变得越来越暗,鸟兽恣意出没的怪声此起彼伏,让夜晚变得更加热闹。画师从缘廊探出身子,指着一处除过草、摆着几块石头的地方,说是那里偶尔会有狸猫出没。
“我画画的时候,它们就一动不动地让我画。真是些聪明可爱的孩子。”
淀川教授盯着狸绘喜笑颜开,“所以您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啊。”
聊天中,淀川教授得知他在四富会馆看到的狸绘,是菖蒲池画师送给天满屋,天满屋转手卖给会馆的。
“你这么做可就让我为难了。”画师抱怨道,天满屋只能摸着自己的板寸头像个淘气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赔笑。
“但是我并无恶意,这一点请您一定要明白。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意作恶。虽然干的大多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但都是善意的坑蒙拐骗。当然,也正因如此有人才觉得我更可怕。大家不是经常说吗,往往是善意才引人通往地狱之路……总之,先不说这些。”
真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老师的画如果交到我手上,我一定替您卖个好价钱。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包您稳妥,四条和祇园的好几家画廊我都联系好了。宣传也尽管全权交由我来处理吧,上电视简单得很,宣传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坑蒙拐骗,只要能迷惑大众就行。只要画卖得好,这个宅院也可以修得更现代化一点。还可以买下后面的土地扩建庭院,有水泵来抽的话,那个枯竭的水池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次填满水。老师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我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画师却静静地回答:“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跟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士打交道,我天满屋也要举手投降了。”天满屋夸张地叹了口气,“跟狸猫和小石子在一起玩玩就能满足的圣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没那么伟大。”
“是啊,这个人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画师夫人说,“不知让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算哪门子的圣人?”
“这么说,老师也不过是个俗人喽?”
“大俗人。”
“不错,就是要这样。我也是个俗人,俗人万岁!”
天满屋一拍膝盖兴致来了,露出像扭曲的铁板一样僵硬的笑脸。
“那我就给在座的各位俗人来个即兴表演。”
天满屋点亮了他提来的红灯笼,举着灯笼在我们面前摇晃。很快,我开始眼冒金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哎呀!”画师夫人指着庭院大叫。
漆黑的树丛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笼亮起来,刚开始只有一盏,接着两盏、三盏,转瞬间越来越多。很快,黑暗中出现数量惊人的灯笼,排列成“天满屋”三个璀璨的大字穿过草丛直逼我们而来。不久,它们密密麻麻地排成一面光墙,如海啸般朝着缘廊扑来,穿过缘廊如雪崩般坍塌涌进六叠房间。房间瞬时灯火通明,这光彩如祇园祭的祭神彩车一般绚烂,似乎还传来了祇园民谣的音乐声。我突然想起画师方才在庭院里说的话——“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天满屋说了一句“结束了”,一切像梦境般瞬间消失了。
我、画师太太,还有淀川教授都逃到了厨房里。只剩下画师和天满屋若无其事地坐在房间里。
“这就是幻术。”天满屋咧嘴一笑。
淀川教授和我出了菖蒲池画师的家,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菖蒲池画师的奇妙庭院、跟祇园民谣一起出现的天满屋、山椒鱼火锅,然后是幻术。感觉上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但一看现在刚过九点。宴会的余韵还在脑海中盘旋,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深陷在天满屋的幻术当中。
“幻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啊。”教授说,“你过来拍拍我的脸,我现在觉得非常不安。”
我认真甩了教授一巴掌,寂静的街道响起清脆的回声。
“看来这是现实。”教授摸着脸嘟囔着,“但是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嗯,教授没事就说明我也没事。”
“不对吧,你这个道理说不通吧。通过刚才的实验我知道自己没中幻术,但那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主观意识。不能证明你没中幻术啊。”
“但我亲眼看到你被打疼了啊。”
“说不定这也是幻术呢,你凭什么就敢断言?”
“……所以,我应该再打教授一次?”
“你那什么脑回路啊,打你自己的脸才有用啊。”
“为什么?我才不要,我怕痛。”
我们在街灯下进行富有哲学性的一问一答,前方昏暗处,手持红灯笼的天满屋突然出现。他宛如妖怪般登场,吓得我们赶紧闭上了嘴。
天满屋朝我们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淀川教授,听说你被俱乐部除名了。”
“……怎么,天满屋,这跟你没关系吧?”
教授扔下这句话,径自往前走,天满屋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听说你私下还在进行反对星期五俱乐部的活动,实在是太乱来了。”
“……你听谁说的?”
“京都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号称我天满屋的‘地狱之眼、地狱之耳’。其中一个可爱的小耳朵听到,淀川教授竟敢公然顶撞伟大的寿老人,这种叛逆精神真让人甘拜下风。但还是听我一句劝,尽早收手吧。堂堂大学教授,何必招惹这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