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幻术师天满屋(第7/10页)

“天满屋先生是间谍吧?”

我一口咬定,天满屋却露出意外而遗憾的表情。

“喂喂喂,在画师家邂逅完全是巧合呀。”

“可疑!”教授断言,“本来你不是出去旅行了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实不相瞒,我纯粹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触怒了伟大的寿老人。现在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没有理由再当星期五俱乐部的走狗。我只是对同具叛逆精神的伙伴产生共鸣,好心提醒你而已。”

天满屋亲昵地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好好相处吧,有事尽管找我商量。”

“敬谢不敏,你的咨询费想必要价很高。”

“……我说教授,寿老师可是很可怕的人哦,你多加小心吧。”

我们来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天满屋说完“我就陪你们走到这里了”,轻松翻墙而过,像一个红皮球一样弹跳着下了河堤。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昏暗的水面上飘着一艘简陋的小船。天满屋将灯笼搁在船头,自己也跳上了船。不久灯笼的光亮变成一个点,小船朝黑暗的深渊划去,进入长等山的隧道后消失不见了。

“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啊,对他可不能大意了。”

“教授您先回去吧,我顺道去个地方。”

“哦,那我就散步回去吧,正好消化消化。”

我目送淀川教授离开后,原路折回菖蒲池画师的家中。

天满屋在告别时,只字未提寺町路那一次的对决,还鬼头鬼脑地向我抛了个飞眼。淀川教授当然没注意到,那是只有我才懂的挑衅,是“既然被我耍了,你有种报复回来啊”的意思。看到他抛飞眼的那一瞬间,作为继承傻瓜血脉的毛球,我坚定了“打倒天满屋”的信念。

山椒鱼似乎也是让傻瓜血脉沸腾的食物。

菖蒲池画师背对着六叠房间的灯光,悠闲地坐在缘廊上吞云吐雾,任凭缥缈的烟与白胡子缠绕在一起,已分不清哪里是烟哪里是胡子。

我变回狸猫的样子跑进庭院。

画师拿开嘴里的烟斗,露出高兴的神情。

“哎哟,这次决定不变身了,矢三郎?”

我隐约察觉到在目光犀利的菖蒲池画师面前,我们的变身术毫无用处。我走到缘廊下低头行礼,画师从缘廊处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啊”,然后跟我握了握手。

我爬上缘廊,一屁股坐在画师旁边。

“夫人已经睡了吗?”

“她在泡澡。”

经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使用浴室的声音。

“我不喜欢泡澡,但是内人喜欢。入浴时间特别长。”

“狸猫也喜欢泡澡,那真是绝妙的发明。”

“入浴时间那么长,在里面干什么呢?”

“数毛吧,我父亲就曾让我泡澡时数毛,还得数到一百呢。”

“原来如此,狸猫也好人类也好,都是有毛的啊。”画师笑了,“不过数毛多麻烦啊,感觉只有学校才让人做这种事,还是饶了我吧。”

他身旁有一个粗陋的陶瓷盘子,盘里的蚊香冒着细细的烟。画师盯着那盘子,看着蚊香一点点地由绿色变成灰色,一圈接着一圈,似乎觉得有趣极了。“真是百看不腻啊。”画师说。

于是我就跟画师一起,呆呆地看着蚊香。

过了一会儿,画师语气柔和地问我:“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吗?”

“我想知道天满屋的事。”我如实相告,“之前我被天满屋耍过一次,想报那一箭之仇。”

“天满屋耍狸猫?”

“是啊,那次我可倒了大霉。”

“天满屋也是个四处惹祸的人,让人头痛啊。”

“……天满屋为什么会来这里?”

画师用清澈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透过厚厚的茸毛看穿我的心,又好像是用他温暖的手抚慰我的心灵一般。我挺直背部,娓娓道出与天满屋纠缠的来龙去脉。画师边吐着烟边听我说。

我说完后,画师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站起身来。

“跟我来,我告诉你天满屋是从哪里来的。”

画师从缘廊下来,拨开庭院里的灌木丛向里走。

穿过被黑暗笼罩的灌木丛,眼前是一间小屋,走进去,发现屋里有手电筒、割草用的镰刀,还有一些旧行李。画师扒开这些破烂,拽出一块被厚布裹住的大板子。

“天满屋来的时候,我总是把它藏在这里。因为那个人想要烧了它。怎么能烧别人的东西呢。”

画师掀开厚布,出现的是一对地狱绘的屏风。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一看,异样的风景浮现在眼前。

漆黑广阔的岩石山地上,到处飞溅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体毛浓密、体格健壮的恶鬼们追逐着可怜的亡灵,或将他们沉入血池,或用狼牙棒将他们砸烂。我凑近屏风细看,鼻尖贴近画面似乎能闻到里面的恶臭,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的悲鸣。如果掉进这种地方,想必体毛瞬间会被火焰烧光变得光秃秃的吧,好可怕。看得我屁股上的毛窸窣作响,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接着,我发现画面的右上角射来一缕温柔的光。这朴素的笔触,显然是画师后来加上去的。像狸猫一样的佛祖从极乐莲池的边缘垂下一根蜘蛛丝。

“这幅地狱绘据说是很棘手的一幅画,某人寄放在我这里,说希望我能帮忙添上佛像。我虽然很讨厌工作性质的委托,但是看到这幅画后就答应了。因为那些亡灵实在太可怜了。”

“也就是所谓的‘地狱逢佛,绝处逢生’是吧。”

然后,画师指向那根佛祖垂到地狱的蜘蛛丝。泛着白光的蜘蛛丝底端,是被黑暗、血与火焰覆盖的地狱角落。朝蜘蛛丝聚集而来的亡灵们,有的紧紧抓住蛛丝,有的对着在极乐世界俯视地狱的佛祖合掌行礼。

“天满屋就是抓着这根蛛丝爬上来的。”画师说,“那个人曾身处地狱绘中。”

我坐上地铁东西线晃回市内已经是深夜。

据说委托画师为地狱绘添笔的,是中京区某寺院的住持。但这幅画真正的主人是谁,画师也不知道。我记起天满屋曾说“他触怒了寿老人”,所以我猜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绘是不是星期五俱乐部首领——寿老人的收藏品。

我越过三条大桥,走进深夜的寺町路拱廊。

深更半夜被我吵醒的西装店老板,面露不快地对我说“别瞎折腾”,但我吃了山椒鱼精力饱满、情绪高涨,心中已悄然策划了一出让天满屋吓破胆的奸计。面对顽固不听劝的我,店主只好作罢,不再管我,“随便你,反正我要睡了。”我跳到寺町路的拱廊上,穿着睡衣的老板随即关上窗拉上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