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第8/16页)

牦牛已经闻到了酒味,不耐烦地喷着气,踹着蹄子,但看上去倒还老实,在把毛茸茸的嘴唇凑到酒袋里去的时候,它的眼睛翻起来望着我,依然通红通红的,好像烧红的火炭,但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怕了。浑蛮力告诉我它们的视力很差,全靠听力和嗅觉分辨敌我。如果从背后接近它,它只要稍一摆头,就能把我切成漂亮的四个整块。

我们翻过了淡红色的古颜喀拉群山,眼前是一片舒缓开阔的荒原,四周的山岭上散布着亘古不化的冰川,牦牛奔跑起来轻松自在,但我发现夸父们越往北就越紧张。

这表现在他们开始说越来越多的笑话,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多没有必要的夸张动作。凭借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他们中的一名武士就可以对付其他大陆上的一整支军队。我不明白这些高大得如山岳一样的战士,在担忧着什么。你要是问他们,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有一次休息,雷炎破踱到了我身边,用蹩脚的蛮族语跟我说:“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他们交换了臂环,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谁?”

“浑蛮力呗。”雷炎破灌了口酒,哈哈笑着说,“你没看出来他生病了吗?”

我只看出来雷炎破妒忌极了。他自己愚蠢到为一个娘们打了一架后又醉倒在地,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责怪别人的理由。

不过浑蛮力臂上系着的那个铜盘子确实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金环缠绕的子午花圈。如果有人盯着它看的话,那个巨人会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他并不故意去掩饰它。

我们翻过淡红色的古颜咯拉山后,向北走了两天,然后又是一条狭长陡峻的山,此后我们骑在牦牛背上渡过了三到四条冰河,天黑的时候,我们就找块巨大挡风的岩石下来休息,照例是闹哄哄的晚餐聚会和没有警卫的露宿。不同的是如今我们可以挤在牦牛的厚毛下御寒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漫长。到后来,太阳只是短短地在地平线上露个头,随即就沉入白茫茫的冰原之后。夸父们绝不愿意在黑夜里多走一步。

我们再次翻过一座满是裂缝和厚冰的高山,然后面对着真正的雪原,雪厚得能吞到高大的六角牦牛的胸前。我们不得不轮流骑在前面,为后面的队伍踏出一条雪道。在这片艰难行进的雪原上,我们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看见了位处极北的天池山脉。

这道山脉过去只存在于那些海客和游商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流言之中,关于这道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说法。比如有的人说它高入云天,夸父的祭司在其上种植了巨大的扶桑树,以爬上天空与星辰交流;还有人说此处气候严寒,五官或者手指只要暴露在外一刻钟时间,就会冻掉。

还有些传说中提到,天池山没有根基,它们的脚下是一片庞大的永不冻结的海,它就在其上漂移。关于最后这一个说法,我是真真切切地在天池山的脚下看到了一些迹象。

我看到的天池山若非被厚厚的冰覆盖住了,就是本身即为冰山。最奇怪的就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地方,山脚下却有一泓湛蓝的没有结冰湖面。冰湖宁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沿着山脚镶嵌的一面曲折细长的平滑镜子。湖面上有一些厚冰连接成的冰桥,铺成了通往山麓的通道。冰很厚,即便是沉重的六角牦牛踏在其上也没有问题。我看见两侧的湖水深不见底,如果弯下腰去掬一捧水,它会立即在你的掌心结成厚冰。

“爬上这座山,就是原冰川了。”浑蛮力和我说。我张了张嘴,没问出来“什么叫原冰川”,这会儿我的嘴唇已经被冻成了紫色,只觉得呼吸困难,举步维艰,那些大家伙们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跨越冰湖之后,在正式爬山之前,夸父们点燃了一堆火。他们恭恭敬敬地在火前依次划破手指,滴下了自己的血。我刚想嘲笑他们的这种简陋的祭祀方式,雷炎破已经像抓小鸡般一把把我按住,然后拖到火前,将我的手抻到火堆上,一刀划开手指,让血滴到熊熊的火焰里。

好吧。我愁眉苦脸地按紧手指上的伤口,告诉自己在这帮野蛮的巨人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哈狼犀脸色凝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人儿投入火中,然后带着巨人们跪伏在雪地里——当然啦,我也雷炎破压着跪下了,为此我们还有一段小小的争执。

“让你参加我们的仪式,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员。”

“按我来看,这可不是好事,”我嘀咕着说,“喂,喂,别太用力好吗,这儿的雪很深……喂……”

对他们来说并不算深的雪对我而言就很成问题。雷炎破把我往下一摁之后,我就不剩什么东西在雪面之上了。

他们在那儿开始齐声颂祷:

无可思磨灭唯密主火

无可智磨灭利微妙山

无可勇磨灭观视度母

雪岭胜贤顶盘古大冰川

我七人善慧称扬祷于山脚

令我至你足下

我没有学过任何法术,对于感受星辰力量而言,我是一个相当迟钝的人,但此刻他们密密地不断重复的祷词如阵阵松涛一样压过我的耳膜,我突然心里一动,只觉得一些流萤飕飕地越过我的头顶。我偷偷地抬眼观看,看见他们都像泥雕木塑一样呆立在当地,只有口唇微微颤动。火焰变得苍白起来,越来越耀眼,但火苗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灭掉,随即篷的一声炸开了一团火花。

那个铜人滴溜溜地转着,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提着般,漂浮在火焰上方。它的腰带上,显示出一行奇怪的夸父文字。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轻松地笑着,停下来开始喝酒。我看到他们个个脸色苍白,仿佛耗了许多力气似的。

上山的路隐藏在那些巨冰的缝隙里,非常陡峭,而且又滑不唧溜。我们成一字队形向上攀爬。哈狼犀走在最前面。

他咬紧嘴唇,腰背挺直,脸上带着庄严和不可触碰的神气,我透过他握住缰绳、微微颤抖的手看出他其实很激动。

其他的夸父依旧嘻嘻哈哈地嬉闹,但都好像小心地避开哈狼犀的目光。

在夸父的传说中,天池山非常古老,几乎和天地一样古老。天池山的山体极端碎裂,厚厚的冰上全是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显露出来的小路也是千头万绪,缠丝乱麻一般难辨。

我看到哈狼犀那宽厚的左手里托着那个带底座的闪闪发亮的小铜人,每到一条岔道上,铜人就会吱吱嘎嘎地转动它的细手臂,指向某一个方向。它仿佛熟知山里头每一条道路。夸父们催动牦牛,鱼贯而前。道路若隐若现,突而转入危险的冰沟谷,突而穿入隐藏在山腹内的巨大冰窟窿,突而被冰雪覆盖得根本看不见,但那具小铜人始终指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