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第9/16页)
那个小铜人很小很精致,握在高大如斯的夸父手里,显得非常怪异。它所拥有的这种精细的亘白系魔法势必也不是普通的夸父能施出来的,难怪寻常人等无法找到度母的下落呢。我想。
夜里我们依旧露宿,就在一小块被风吹走浮雪的平台上休憩。夸父们破天荒地没有倒地就睡,自从跨上这种冰山以来,他们越来越显示出一种小心谨慎,和我所了解的跨越冰炎地海的夸父迥异。哈狼犀排定了值班的人。浑破怒和雷拔丁睁着大眼,手扶战斧的柄,经夜未眠。
“去见度母很危险吗?”我问浑蛮力。
“你想什么呢?”浑蛮力不快地说,“当然不。除非你迷了路。”
他不太想搭理我,很快睡过去了。如果他这么回答,我就不明白他们在警戒的是什么危险了。
值夜的人每天轮换,但是他们第二天白天并不休息,而是在牦牛背上精神十足地继续前进,直到了当夜的营地才去睡觉。
天空几乎始终是黑的,即使白昼也能看见所有的星辰。太阳仿佛一枚白果,慢吞吞地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深渊。
哈狼犀最后和他们的武士们停在两道冰峰中间低垂的垭口前站住了脚。这儿两边的陡峰高有万仞,挂满了倒垂下来的冰瀑。一道深蓝色的光溜溜的冰壁直垂下来,将垭口堵个严实。冰壁又高又陡,就连最善攀爬的高冠叶猴看到这道冰壁也会啾啾哀鸣。
我正对那道蓝色的冰壁看去,觉得透明的冰壁中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注目看时,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往后一跳。连那些夸父们赶过来看的时候,也都惊讶得呆住了。
深蓝色的冰里冻着两名天神般高大魁梧的武士。他们身披铁甲,挥舞巨斧,那副挺胸凸肚的姿态如同虎豹般凶猛。
透明的冰壁把一左一右两名武士凝固的怒容反射得扭曲歪斜了,但依然看得出他们怒目圆睁、怒须如戟的模样。
他们的高大让人极度震撼,就连哈狼犀他们也难以望其项背。我甚至在想这两个冻在冰里的铁甲武士到底是上古的夸父,还是已经超出了夸父的范畴,进入了神的行列。
他们一手挥舞大斧,另一手向前翻着掌。两人的手势各不相同,一个是将拇指中指连接成扣,另一个曲起无名、尾二指,似乎在表述什么。在他们的掌心里,都以红笔描着奇怪的文字,和我曾经看见的哈狼犀那个小铜人的字很像。
“就是这儿。”哈狼犀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口吻,那是种对流逝的无穷岁月的尊崇和哀悼。夸父们凝目矗立,他们看着冰壁里的冻住的武士,口唇颤动,似乎有种跪下去顶礼膜拜的冲动。
哈狼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面上。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却是坚定而沉静地一个一个念出了巨人掌心上刻着的字:
“古里那,坚来悉,汪波,将悲样。”
随着他的话语,我们脚下的万古坚冰仿佛抖动了起来。到处是淅淅沥沥的碎冰掉落的响动。一群瞎眼的雪琼鸟飞出它们藏身的雪窝,石头一样坠入脚下的深渊里。我惊惶地四顾,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然后,哈狼犀掏出铜人,缓缓念出了铜人腰带上的另一行字:
“竹简,宗可玛,炯增,桑威达,索玛帝。”
我仿佛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六角牦牛疯狂地嗥叫起来。脚下的冰劈里啪啦地裂开数条深不见底的缝。冰峰上面大块的冰岩摇动着,滚落下来。突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耀眼夺目,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阻隔在眼前的蓝色冰壁仿佛被融化在这道白光里了,它不情愿地收缩后退,突然飞快地向后退出了一整条长长的光明通道。白光里,那两个堵住去路的武士不见了。
哈狼犀收起铜人,他的嘴唇四周发白,当先牵着他的坐骑,在白光里向前走去。浑蛮力示意我跟上,“低着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他恶狠狠地对我说,话语中没带什么好气。我知道这家伙也是心绪不宁。他们都知道些什么,而唯独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们依次牵着牦牛——它们犹犹豫豫地挪动着蹄子,不太乐意往前走——跟着哈狼犀走入了那道白光。我猜想高大的武士和铜人告诉哈狼犀的咒语,属于最诡秘的寰化系魔法的一族。寰化是一颗诡秘的星辰,它代表着游荡、偏离和旁观,代表着神祗之眼引导的精神游荡,它总是偏离于主流之外,保持着距离,默默观察世间一切。
一名夸父族的度母,需要如此严谨的魔法来守护吗?
四周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放出来,在我们身周盘绕飘拂,更有阴风惨淡,从我们身边飕飕地冲了过去。
等殿后的雷拔丁牵着的那头牦牛尾巴一越过山口,白光猛地一晃,闪了两闪,四下里收了。来路又变成了一道高高耸立不可逾越的冰壁。我心下忐忑,觉得仿佛窜进一个不该擅入的陷阱。
越过那道垭口,前方豁然开朗。我们发现自己在往下俯瞰着高高低低的冰川,一直向外延伸到朦朦胧胧的北方天空下,但这和我们一路上所见的冰川都有不同。
我抬头闭眼,在空气里嗅到了盐的味道。
这不是冰川,这是海啊。
这是一片冰晶剔透的海,波涛翻滚,浪尖高耸,仿佛依旧保留着昔年那山崩地裂般的呼啸,但它们全都在一瞬间里被冻住了。时间随之停止,任凭外面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里始终保留着千万年前冻结的一瞬间。
哈狼犀催促我们前行。他和他的武士们显然对这片异境带有极大的警惕,我看见他们跨坐在牦牛背上,好几名武士都把短剑拔出了鞘。与羽族人将箭袋背在背上不同,浑狐牙把两只箭筒斜挂在牛脖子左右,看上去极为方便他左右开弓地射击。
我们下到了冰海,在高低起伏的大块大块的冰中间寻路前进。地上的厚冰都是透明的,借着越来越微弱的日光可以隐约看到海的深处,那下头似乎有无数的裂缝和空洞,拼构成错综复杂的细碎花纹。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了一座冰坡,坡高有三十尺,滑不唧溜,密布着狼牙一样的冰晶浪花。
在坡顶上我们看到前方又是一道三十尺的冰冻波澜,它们带着很明显的弧型,凸出来的肚子朝向我们,两侧延伸向远方。我慢慢地看出来波澜的形状是一个个的同心圆,最大的浪圈从我们下来的垭口算起,直径大约有三百里宽。
这些浪花是向外扩散的时候被冻住了,而我们就在朝圆心进发。风把汗凝结成的冰碴从皮肤上刮掉。我几乎不敢想象有什么样的撞击能击起这么大的波澜,什么样的寒冷能把这样大的一片海突然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