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二章 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第9/13页)
“亚历克·麦克马洪。”他微笑着说,“我交代他,我不在时要看着你。村民把你和邓肯夫人带走之后,他彻夜赶路,隔天就找到我。然后我着魔一样狂奔回来。天啊,那真是一匹好马。”他赞许地望向山坡上的多纳斯。多纳斯拴在溪岸顶端的树下,湿润的毛发闪烁着铜色光芒。
“我得把它从那儿牵走。”他沉吟道,“我想不会有人跟来,不过现在离克兰斯穆尔还不够远。你现在能走吗?”
我有点艰难地跟着他爬上陡坡,小石子从我脚下滚落,欧洲蕨和荆棘阻碍着我的行动。紧挨着坡顶,有一小片年轻的赤杨木林,低处的树枝彼此交缠,在欧洲蕨上方形成一道绿色屋顶。詹米向上推开树枝,好让我爬进狭小的空间,接着他小心地将入口处被压扁的欧洲蕨整理回原样。他往后一站,严格检视这个藏身处,满意地点头。
“好,很好。没人会找到你的。”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身回来,“可以的话,试着睡一下,如果我没立刻回来,不要担心。我要在路上猎些野味,我们没带食物出门,我也不想在别人的农场停留,以免引人注意。把格纹布拉起来盖住头,每个动作都要确定以格纹布遮住,白色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得见。”
食物好像无关紧要,我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不会想吃东西了,但睡觉就不同了。我的背部和手臂都还发疼,手腕上的绳痕也灼痛着。我全身酸痛,满是瘀伤,恐惧、疼痛和单纯的体力耗尽使我疲惫不堪。我几乎立即睡着,蕨类辛辣的气味如焚香般在周遭升起。
我醒过来,因为有东西抓住我的脚。我吓了一跳,坐直身体,一头撞入上方充满弹性的树枝间。树叶和小枝条纷纷落在我身边,我疯狂挥舞手臂,奋力解开勾在头发上的细枝。我身上刮痕累累,凌乱烦躁地爬出藏身处,发现詹米正兴味盎然地蹲在旁边,看我钻出来。此时已近日落时分,太阳落到溪岸之下,嶙峋的峡谷中笼罩着阴影。一阵烤肉味从溪旁石堆上的小篝火处飘出,临时用削尖的绿枝搭成的火堆上,两只兔子已烤成焦褐色。
詹米伸出一只手扶我下坡。我傲慢地拒绝他的协助,自己冲下坡去,其间只被拖曳的披肩绊了一次。先前作呕的感觉已经消失,我现在只想大快朵颐。
“用完餐,我们得到上面的森林里去,外乡人。”詹米扯下一块兔子肉说着,“我不想睡在溪边,水声会掩盖他人靠近的声音。”
进食过程中我们没有太多交谈。对于隔日早晨的恐惧,又思及紧追在身后的事,这两者紧紧压迫着我们,而我内心还有一股深沉的哀恸。我不仅失去找出为何会置身此处的唯一机会,也失去了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常常怀疑吉莉丝的动机,但我丝毫不怀疑那个早上是她救了我的命。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尽了全力为我创造逃跑的机会。这篝火在白天几乎看不见,此时随着黑暗笼罩小溪,越燃越亮。我望着火焰,看见兔子焦脆的皮肤和褐色骨头。一滴血从断掉的骨头处滴入火中,嘶的一声消失无踪。突然之间,一块肉卡在我喉间。我匆匆咽下,转头干呕。
我们仍没说太多话,离开溪边后,在林中空地的边缘找到舒适之处。周围全是起伏的山丘,而詹米选了一个高点,可以清楚监看从村里到这边的路。薄暮暂时加深了乡间的色彩,点亮了地上的各色珠宝:一颗发亮的琥珀在洼地里,一颗有美丽阴影的紫水晶在石楠丛中,燃烧的红宝石镶在山顶结着红色浆果的花楸树上。花楸果,对抗巫术特别有效。在远处,山氲微微勾勒出理士城堡的轮廓。日光消逝后,堡影便迅速黯淡下来。
詹米在一个遮蔽处升起篝火,并坐在旁边。雨势缓和下来,微微细雨在空中形成薄雾,在我看向篝火时,在我的睫毛上映出彩虹光芒。
他盯着篝火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抬头看我,双手紧抱膝盖。
“我之前说过,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我不会问,而我现在也不打算问,但我必须知道,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安全。”他停顿,迟疑了一下,“克莱尔,如果你从来没对我说实话,现在请说实话,因为我一定得知道真相。克莱尔,你是女巫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女巫?你……这话你怎么问得出口?”我觉得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他不是。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双眼,迫切渴望我回答他。
“我一定得问,克莱尔!你一定得告诉我!”
“如果我是,怎么办?倘若你认为我是女巫,你还会这样为我奋战?”我双唇干燥地问。
“我会为你赴汤蹈火!”他激动地说,“必要的话,下地狱也在所不惜。不过恳求耶稣基督怜悯我和你的灵魂,告诉我真相吧!”
整件事紧紧攫住我。我挣脱他的掌握,逃到空地的另一端。我没跑很远,只跑到树林边缘,我无法待在空旷的空地中。我紧抱一棵树,指尖嵌入树皮,脸部紧贴树木,疯狂地尖声大笑。
詹米惨白受惊的脸,隐隐从树的另一头浮现。我隐约意识到我现在的行为,一定就像巫婆一样恐怖。我把心一横,停止大笑,喘着气,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
“对!”我说,身体向后退开,因为狂笑而喘气,胸口起伏着,“对,我是女巫!对你而言一定是。我从没得过天花,却可以身处垂死病患之间而不染上天花。我可以照料病患,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触碰他们的身体,但疾病就是沾不上我。我也不会感染霍乱、破伤风或喉咙痛病变。你一定觉得那是妖术,因为你从没听说过疫苗。除了妖术,你无法解释这情形。”
“我知道……”我停止后退,站定下来,用力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之所以知道乔纳森·兰德尔,是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我知道他的出生日期,也知道他何时会死,知道他做过的事,也知道他未来如何。我知道桑德林汉姆,因为……因为弗兰克跟我说过。他知道兰德尔,因为他……他……噢,天哪!”我感觉想吐,闭上眼睛,止住头上旋绕的金星。
“至于科拉姆……他认为我是女巫,因为我知道哈米什不是他的儿子。我知道……他生不出孩子。可是他以为我知道哈米什的父亲是谁……我原本以为是你,不过后来我知道那不可能,然后……”我越说越快,试图借助自己的声音,抵挡晕眩的感觉。
“每一件我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都是真的。”我边说边疯狂点着头,仿佛努力肯定自己,“每一件事。我没有亲友,没有历史,因为我根本还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