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16/32页)

“下面的人小心头啊!”上方传来带有爱尔兰口音的洪亮声音。楼上有一个女佣打开了一扇窗,在阳光下抖着一根拖把。

“她是个很棒的女孩。”德林克沃特说着指了指楼上,“很棒的女孩……”他望向瓦奥莱特,神情再次变得梦幻,而她也抬头看着他。尘埃如同达那厄[12]的金雨般在阳光下洒落。“我想,”他严肃地说,手中的竹杖像个钟摆般在他身后摇来摇去,“我想你应该觉得我很老。”

“你的意思代表你那么想。”

“但我不老,你知道的。我并不老。”

“但你认为,你预期……”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

“你应该说‘我猜’。”她说,跺了一下小脚,一只蝴蝶因而从一朵石竹花上飞了起来。“美国人都说‘我猜’,不是吗?”她故意装出乡下人的低音:“我猜该把牛群从牧场上带回来了。我猜没派代表就不必缴税——噢,你知道的啦。”她弯腰闻闻花朵,他也跟着她弯下身子。阳光晒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花园里的昆虫发出哼哼嗡嗡的声音。

“好吧。”他说。她听出他的口气突然大胆了起来。“就说我猜吧。我猜我爱上了你,瓦奥莱特。我猜我想要你永远留在这里。我猜……”

她知道他即将拥她入怀,所以沿着铺有石板的花园小径,从他的身边逃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子的下一个屋角。他任由她离去。别让我走,她心想。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放缓脚步,发现自己置身一座幽暗的山谷内。她已经来到屋后的阴影中。一片倾斜的草坪通往下方一条安静的小溪,而小溪对面有一座山丘陡然升起,长满锐利的松树,像一筒箭。她在紫杉林间停下,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身旁的房子就跟那些紫杉一样灰暗阴沉。一根根粗壮的石柱支撑着坚硬且似乎毫无作用的束带层,呈现出沉重的压迫感。她该怎么办?

此时她瞥见了德林克沃特,白色的西装在这圈石头回廊里显得苍白。她听见他的靴子踏在石砖上的声音。风突然转向,吹得紫杉的枝丫朝他指去,但她不愿朝那个方向看,而害羞的他也一语不发。但他靠近了。

“你不该说那些话。”她对着黑暗的山丘说,不愿转向他,“你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都不重要。”他说。

“噢,”她说,“噢……”她抖了一下,却是因为他的体温。他已经从身后环抱住她,而她则倚靠在他身上。他们就这样一起往下走,澎湃的溪流冒着气泡,流进山边的一座洞穴里,消失无踪。他们可以感受到洞穴潮湿的岩石之气,因此他将她抱得更紧,以防她因寒意而发抖。她在他怀里吐露自己所有的秘密,没流下一滴眼泪。

“那么你爱他吗?”她说完后,德林克沃特问道,“那个对你做出这种事的人?”眼里泛着泪光的人是他。

“不,从没爱过。”这个问题一直都不重要,直到这一刻。她不禁揣测哪种答案对他的伤害会比较大,是爱过还是没爱过(她甚至不完全确定答案为何,但他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他却宽容地抱着她。

“可怜的孩子,”他说,“迷失的孩子。但你不会再迷失了。现在听我说。如果……”他看着她的脸,但那连成一线的眉毛和浓密的睫毛似乎把世界阻挡在外。“你若能接受我……你知道的,任何污点都无法让我看轻你,不管怎样都是我高攀了你。但你若能接受,我发誓这孩子会在这里出生长大,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他坚定严肃的脸变得柔和,几乎露出微笑。“我们其中一个孩子,瓦奥莱特。我们很多孩子之一。”

此时她终于流下眼泪,他的善良令她惊异。她以前从没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有多大,但现在他竟自愿拯救她。何其敦厚!连自己的父亲都还没注意到。

但她确实知道自己是迷失了。她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吗?她再次离他而去,绕过下一个屋角,来到线条古怪的悬垂式拱廊和紧密的雉堞底下。她把帽子拿在手里,白色的帽带掠过青翠潮湿的草地。她可以感觉到他跟在后面,两人中间维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奇怪,”绕过屋角后她大声说出口,“还真奇怪。”

房子已经从阴郁的灰色石墙转变成活泼的砖墙,红棕相间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还嵌有漂亮的珐琅瓷砖和白色木条。所有哥特式的沉重元素都被延展、拉长、搓尖,爆炸成忽高忽低的弯曲屋檐、滑稽的烟囱、无用的胖塔楼,歪斜堆砌的砖块形成夸张的弧线。阳光在这里再次露脸,照耀着砖墙、对着她眨眼——仿佛方才黑暗的门廊、无声的溪流和眠梦中的紫杉全是一场玩笑。

“这个,”当约翰背着双手朝她走来时,瓦奥莱特问了,“其实是很多房子,对吧?”

“没错。”他微笑着说,“每一栋都是给你的。”

透过一道滑稽的修道院式拱门,她瞥见父亲的背影。他还坐在那把藤椅上,依然隔着紫藤花眺望远方,眼前应该还是那条有人面狮身像的大道和那些黎巴嫩雪松。但从这里望过去,秃头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一个在修道院花园里做白日梦的修士。她笑出声。你会四处漂泊,住很多房子。“很多房子!”她牵起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手,几乎要送到唇边亲吻。她笑着抬头看他,他的脸似乎充满了惊喜。

“真是个大玩笑!”她说,“好多个玩笑!里面也有这么多房子吗?”

“可以这么说吧。”他说。

“哦!带我去看!”她把他拉向白色拱门,铰链是精美的黄铜。简约的前厅上了漆。突然进入阴暗的前厅里时,她感激地吻了他宽大的手掌。

前厅后方有很多扇门。有一长串门拱与门楣,光线从里面洒出来,应是透过一些看不到的窗户照进来的。

“你在里面怎么不会迷路?”瓦奥莱特站在门槛上问。

“其实有时候确实会迷路。”他说,“我证明了每个房间都必须有两扇以上的门,但却一直无法证明任何房间只要有三扇门就够了。”他等了等,不想催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