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18/32页)

他有其他计划。他设计了一种惊人的折叠床,事实上根本是一间完整的卧室,可折叠收藏在一个衣柜之类的东西内,在一套黄铜钩子、杠杆和沉重平衡锤的迅速转换下,只需一秒钟就能变成一张床,让卧室成为卧室。他很喜欢这个构想(卧室中的卧室),甚至申请了专利,但唯一的买主是他的伙伴毛斯;后者位于大城的宅邸内安置了几张,但主要是出于人情。接着是他的“宇宙光学仪”:他愉快地花了一年时间跟发明家朋友亨利·克劳德一起研究。约翰·德林克沃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亨利能够真正“感受”到地球的自转和它绕着太阳的公转。这宇宙光学仪是个巨大无比、要价惊人的东西,由彩绘玻璃和锻铁打造而成,可呈现出黄道带的星空和它们的动向,还有行星在黄道带内的动向。它确实会动:主人可以坐在里面的绿色豪华座椅上,而随着平衡锤落下、齿轮转动,由彩色玻璃打造的圆顶就会呈现跟真正的天空一样的星体运行轨迹。德林克沃特竟然认为这古怪的玩具在有钱人的市场上会大卖,光从这点就能看出他有多不切实际。

然而奇怪的是,不管他跟世界多么脱节,不管他把多少收入砸在这些计划上,却还是大发利市。他的投资都赚了大钱,他的财产有增无减。

因为受到保佑,瓦奥莱特说。德林克沃特坐在俯瞰“公园”的石桌前喝茶时,他仰望天空。他试图感觉自己受到保佑。他曾试图在瓦奥莱特断言存在的那面防护罩底下休息,嘲笑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但内心深处却了无遮蔽,赤裸裸地置身异地。

事实上,随着年华老去,他变得愈来愈担心天气。他搜集各种历书(不管是不是科学的),还每天钻研报纸上的天气预测,虽然那只是一些他不怎么信任的神父所做的猜测。他只是无来由地希望他们预言天气晴的时候是对的、预言天气不好时是错的。他特别留意夏日天空,倘若远方出现任何可能会遮蔽太阳或愈积愈大的云朵,他的心情就沉重无比。当天空出现绵羊般无害的蓬松积云时,他从容但会提高警觉,因为它们有可能会突然集结成雷暴云砧,逼得他逃回室内、聆听雨落在屋顶上的单调声响。

(现在似乎就是这种状况:西方已出现云层,而他无力阻止。他总会禁不住朝它们望去,而每看一次它们就叠得更高。空气沉重,似乎摸得到。这么说来暴雨恐怕即将来临了。他很想抵抗。)

冬天他常哭;春天他总是不耐烦到极点,若是四月时还会下雪,他就愤怒不已。瓦奥莱特提起春天时,指的是个繁花盛开、万物新生的季节,是一种概念。他认为她想象的应该是个晴朗的四月天,或者应该说五月天,因为他发现她对月份特征的概念跟他并不一样:她想的是英国的月份,二月融雪、四月百花齐放,跟这个艰苦的放逐之地并不同步。英国的五月就像这里的六月。而任何美国经验都无法改变她的想法,甚至连边都沾不上,他有时会这么想。

也许地平线上的那片阴云是静止的,只是一种装饰,就像他孩子的图画书上那种高高堆在乡村景致后方的云朵。但周遭的空气沉重而瞬息万变,立刻就击破了这个想法。

瓦奥莱特认为“那里”四季如春(他没听错吧?他总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苦思她谜样的话语,一边参考布兰波博士详细的解说,但他还是无法确定)。然而春天不过是一种转变。所有的季节皆然:把一连串紧锣密鼓的日子连接起来,就像心情的转变。她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她指的是嫩草与新叶的春季概念,一个始终如一的春分日?根本没有春天。也许那是个玩笑。应该有先例可循。有时他会觉得自己迫切追问所得到的每一个答案都是玩笑。每一季都是春天、每一季都不是春天。“那里”永远是春天。没有什么“那里”。一阵潮湿的绝望感朝他袭来,他知道是一种雷暴般的情绪,然而……

他并非老了(或者应该说:他老了而她长大)就愈来愈不爱她,只是他已失去了最初那份狂热的笃定感(认定她会“带他前往某处”)。他当初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她本身确实去过那里。结果事实是他无法一起去。痛苦过了第一年后,他就明白了这点。接下来几年稍微好些。他为她扮演珀切斯[13]的角色:将她的旅程(那些他自己永远无缘经历的奇幻旅程)告诉世人。他认为她曾暗示若没有他这栋房子,整个“故事”就不会开展;就某种角度而言,这栋房子是开始,可能也是结局,就像杰克建的房子,是一连串连锁反应的开端。他没听懂,但他很满意。

即使过了多年,就算生了三个孩子,已有不知多少春水向东流,每当她突然上前,把一双小手按在他身上对他耳语“去睡觉,老山羊”(她管他叫“老山羊”是因为他不知羞耻地索求无度),他还是会心跳加速,赶紧上楼去等她。

而瞧他现在拥有什么:放眼看过去,就框在即将形成的高耸云柱之间。

有他的女儿提摩西雅·威廉明娜和诺拉·安杰莉卡,刚去游泳回来。还有他儿子(其实是她儿子)奥伯龙,正背着相机走过草坪,仿佛在搜寻什么可攻击的东西。还有他的小儿子奥古斯特,穿着水手服却从没见过海洋。他的名字是从“八月”来的,因为在那个月份,年岁似乎静止不动、日日晴空万里,他因此得以暂时不去注意天空。此时他望向天际。白云边缘处已染上阴郁的灰色,就像老人悲伤的眼睛般开始下垂。但阳光依然在他前方的地面上投射出他的影子,伴随着树影。他摇摇报纸、换换双腿姿势。享受吧,享受吧。

他岳父坚信一个人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没办法清楚思考或感受事物,这是他的诸多怪异信仰之一。(他也认为上床前照镜子会让人做噩梦,或至少做扰人的梦。)因此他总是坐在阴影里,再不然就是正对着阳光,例如他现在就坐在“牧神”旁那张锻铁情人椅上,膝盖间夹着一根拐杖,毛茸茸的双手拄着杖头,腰际还有一条金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奥古斯特坐在他脚边听他说话,但也可能只是礼貌性地假装倾听。老先生的声音传到德林克沃特耳里时已变成一阵呢喃,跟其他众多嗡嗡声混在一块儿:蝉鸣、奥托罗推着绕圈圈的割草机、音乐室传来的琴音(诺拉在练钢琴),流泻的音符如同沿着脸颊滚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