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第19/28页)
“给你的。你梦到了什么?”
“嗯。不错。睡觉会让我肚子饿。你也一样吗?”她从面纸盒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面纸,擦掉沾在唇上的可可。刚抽出一张,下一张立刻就冒了出来。“噢,梦到好多年前的事。我猜是因为那本相簿。不,你不能看。”她把他的手从相簿上推开,“一些淫照。”
“淫照?”
“我的照片,很多年前的。”她露出微笑,用那种德林克沃特家特有的方式低下头,从可可杯上方偷瞄他,依然睡眼惺忪,“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你。”乔治说。一见到她,他就明白自己所言属实。但她对这份殷勤毫无反应。她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再不然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热可可才要举到唇边就忽然打住。她缓缓放下杯子,两眼出神,仿佛专注于某种他无法看见的内在的东西。接着她似乎挣脱了思绪,有点害怕地轻笑一声,突然抓住乔治的手腕,仿佛想稳住自己。“只是一些梦,”她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发烧的缘故。”
精灵孤儿
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光都是在梦里度过。她最大的快乐莫过于遁入另外那个世界,感觉自己的四肢变得温暖沉重、眼皮后方闪闪烁烁的黑暗变得规律,接着通道就开启了,意识长出猫头鹰的羽翼和趾爪,变得不再只是意识。
她从那份单纯的快乐开始,逐渐熟悉了所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技艺。首先必须学会听见那个微小的声音:当我们在梦境里被虚幻的自我取代时,那一小块残存的自我意识就如同守护天使般陪伴我们,低语着“你在做梦”。秘诀是必须听到它但不予理会,否则你就会醒来。她学会听见这个声音,而它告诉她不管多可怕,梦里的伤痕都伤不到她,她总是毫发无伤地安然醒来,安全无比,因为她就躺在温暖的床上。从那时起她就不再害怕任何噩梦,她在睡梦中化身为但丁,跟做梦的维吉尔一起经历了种种令人欣喜又有启发性的恐怖事件。
接着她发现自己可以醒来,跳过清醒状态,再回到同一个梦中。她也可以建构层层梦境,先是梦见自己醒来,然后再梦见自己从那场梦里醒来,每次都梦到自己说:噢!只是一个梦!直到最后终于带着美妙无比的感觉真正清醒,从她的旅程归来,楼下则传来早餐的香味。
但不久她就开始在旅途上逗留,愈走愈远,愈来愈晚也愈来愈不愿意归来。她原本担心自己若是大半个白天和一整个晚上都待在梦境里,那么她总有一天会耗尽所有能够转化成梦的材料,担心她的梦会变得单薄、没有说服力、重复性太高。但事实恰恰相反。她旅行得愈深入(离清醒的世界愈远),虚构的景致就变得愈发华丽而创意十足,种种历险也更加完整壮阔。怎么会这样?她编织梦境的材料倘若不是得自清醒的人生,得自书本、图片、情爱、渴望、真正的道路、真正的岩石和踩在上面的真正的脚趾,那么会是得自哪里?那些传说中的岛屿、阴郁偌大的库房、复杂的城市、残酷的政府、无解的难题以及令人信服的滑稽配角又是从哪儿来的?她不知道,后来她渐渐就不在乎了。
她知道实际生活里挚爱的亲人都很担心她。他们的关心会跟随她入梦,但一进入梦境就会转变成复杂的困扰和凯旋后的团圆,因此她便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应付他们和他们的关心。
现在她甚至学会了最后一项技艺,既能让她的秘密生活变得更有力量,也能压抑真实生活里的疑问。她学会让自己任意发烧,随之而来的就是发烧时才会有的那种可怕、强烈、白热的梦境。她一开始还为这场成功兴奋不已,并没看出这样的双重剂量有多危险。她太仓促就抛弃了清醒时的大部分生活(反正它最近已变得既复杂又无望),带着罪恶的狂喜偷偷躲回她的病床上。
只有在某些梦醒时分(例如此刻在乔治·毛斯面前陷入沉思的时候),她才会突然了解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瘾:了解自己踏上了不归路,已经迷失在这片领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走得太深、无法脱逃。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深入,弃械投降、继续朝内飞去;要缓解这场可怕的瘾,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沉迷。
她紧紧抓住乔治的手腕,仿佛他活生生的血肉可以让她真正清醒。“只是一些梦,”她说,“发烧的缘故。”
“当然,”乔治说,“发烧的梦。”
“我全身酸痛,”她说着抱住自己,“睡太多了。同一个姿势躺了太久还是什么的。”
“你需要按摩一下。”他的声音是否透露了什么?
她左右扭动修长的躯干。“你愿意吗?”
“这还用说?”
她背过身去,在印有图案的睡衣上指出酸痛的地方。“不不不,亲爱的,”他仿佛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像这样,在这里趴下。用枕头垫着下巴,这样对。我坐在这里,你挪过去一点,我先脱鞋子。舒服吗?”他开始帮她按摩,透过薄薄的睡衣感受到她发烧的体温。“那本相簿。”他说,没有一刻忘记过它。
“噢。”她说,声音低沉沙哑,因为他正按压着她的肺部。“奥伯龙的照片。”她伸出手按住那本相簿,“我们小时候拍的,一些艺术照。”
“什么样的艺术照?”乔治说,按摩着她的肩膀,倘若她有翅膀,一定就是长在这里。
她仿佛无法抗拒似的微微掀起封面,接着又放下。“他不知道,”她说,“他不觉得这些很猥亵。唔,确实不猥亵。”她翻开相簿。“下面一点,对,再下面一点。”
“啊哈。”乔治说。乔治以前也认识这些全身赤裸、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孩子,如今她们就抽象地呈现在这些照片上,但却因为不是真正的血肉而显得更加淫荡。“不如把这件睡衣脱掉吧,”他说,“这样好多了……”
她出神地缓缓翻阅相簿,抚摸着某些照片,仿佛想重温那个日子、那段过去、那肉体的触感。
有张照片是艾丽斯和索菲站在一些水渍斑斑的石头上,背景里有一道失焦的瀑布,正疯狂地倾泻而下。前景里有些朦胧的树叶,点点日光在某种光学作用下放大成数十只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裸体的孩子们正俯视着一座光亮如丝的黑水潭(索菲周围的黑暗光环皱缩成一圈,像含苞的花朵或紧闭的小嘴)。她们究竟看见了什么,让她们露出微笑、舍不得抬起睫毛浓密的眼睛?照片下方工整写着照片的标题:八月。索菲用手指轻轻抚触照片上艾丽斯的大腿和骨盆交界处,那线条柔和细致,仿佛她当时的皮肤比后来的薄。她把银色的脚踝和纤长的双脚交叉着,仿佛它们即将变成一条人鱼尾巴。